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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远楼诗话

刘永翔,1948 年生。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曾任上海诗词学会副会长。从事中国古代文史及文论研究。著有《清波杂志校注》、《蓬山舟影》等。合著有《文学的艺术》《古典文学鉴赏论》《袁枚续诗品详注》《先秦两汉散文选》等。主编有《胡云翼集》。与人主编有《朱子全书》《朱子全书外编》《顾炎武全集》《中华古文观止》《上海图书馆藏明代尺牍》《明清上海稀见文献五种》《沧趣楼诗文集》等。撰有文史论文多篇,以《〈新修南唐书〉陆游着祛疑》、《〈一层楼〉采撷汉族文学作品考》及《周邦彦家世发覆》最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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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诗自述

余一九四八年戊子生于浙之西鄙龙游,汉高士龙丘苌隐居之地、梁刘彦和作宰之县也。六龄迁沪,就学兹土,而乡风不改,虽能操沪语,人一望而知非沪人也。

家君治文论暨古典文学有声。丁酉之役,蛾眉遭嫉,遂及于祸,弃置达二十三年之久。故惩毖而不欲余继武,勉以学畴人之事、百工之能,而少小固亦不文,虽家富四部,手盖未尝一触。为文则思迟句窳,致家君屡为之浩叹也。

迨祸起丙丁,楹书煨烬。余失学家居,万念灰冷,夜气转清,忽动学诗之念,而前贤吟咏,已无所借资矣。惟情动形言,师心率性,聊以写幽忧、抒孤愤云尔。平仄则童时已解,家君性喜高吟,声震屋宇,早深浃肝脾矣。时家中仅剩劫余《笠翁一家言》七律一册,余终日讽之不厌,爱其吐属之工、对仗之巧也。家君又为诵易实甫佳对数联,揣摩之,遂悟对仗之法,时余李杜韩苏之集咸未寓目也。词藻典故皆猎取自借得之《辞海》未定稿。至韵脚,则据自编韵谱,余辑自民国《新字典》者。苦吟数载,不以告人。而篇什终为家父所见,为之惊叹,许为善抒性灵焉。自是遂愈益为之,且百计借书以读,冀有裨于永歌。而以作诗而渐窥国故,终得承乏高校,其取径殊异乎当世诸儒。庄子云:道无所不在;阳明曰:人人有路透长安。其是之谓乎?

上庠治学授课之余,仍不废吟咏。平居不喜作古风,而好为近体,爱其声调之谐也,其亦才薄思窘所致欤?律诗则不得佳对不作,且守律严若申韩,切题不越楚汉,槐聚先生许余“属对之工、隶事之切”,知言哉!此正余祈向所在也。人有以学人之诗见誉者,夫岂知味、知音、知己之言哉!余尝有句云:“走笔但凭才子气,离经不恤腐儒言。”素不以学人自命也。


怀古咏史诗窠臼

阅史时常不免此想:苟古无是人、古无此事,则世之兴衰、国之存亡、人之遭际咸将有异,为之或喜或悲、或庆或惜,斯虽无谓之思,而实人情之常也。仲尼有“㣲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之慨(《论语·宪问》);刘成公有“微禹,吾其鱼矣”之叹(《左传·昭公元年》);王仲淹有“使诸葛亮而无死,礼乐其有兴乎”之憾(《中说·王道篇》)。非惟阅史也,丝竹中年,桑榆晚景,自顾平生,由果推因,衡其得失,或悔或欣,亦何能免?

窃谓以此兴怀,未尝不可;而以此入诗,则以用之者之众,未免已成窠臼矣。此多见于怀古咏史之什,唐之胡曾,耽用此法 ,几于滥矣。如“蜀王不自垂三顾,争得先生出草庐”(《南阳》);“固存不得田单术,齐国寻成一土丘”(《即墨》);“当时未入非熊兆,几向斜阳叹白头”(《渭滨》);“朱门不养三千客,谁为鸡鸣得放回”(《函谷关》);“包胥不动咸阳哭,争得秦兵出武关”(《秦庭》);“中郎在世无甄别,争得名垂尔许年” (《柯亭》); “若解闻韶知肉味。朝歌欲到肯回头”(《朝歌》);“出门若取灵均语,岂作咸阳一死囚”(《武关》)。一之犹可,其可再三乎?无怪其诗为人所薄也。

然平心而论,此即名诗人亦未能免:李义山“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隋宫》)、“当日不来高处舞,可能天下有胡尘?”(《华清宫》); 杜牧之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赤壁》)、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佥其例也,惟不若胡曾之连篇累牍耳。

后世亦不乏祖构者,如元方明敏“子胥不作忠臣死,勾践终非霸主材”(《登子胥庙观钱塘江潮》);清袁子才“只要姚崇还作相,君王妃子共长生”(《再题马嵬驿》之四)皆是也。

余自检诗集,见幼所作《读〈奥赛罗〉》诗有云:“良缘不被奸谋破,壮士佳人共白头。”少所作《咏刘项》诗亦云:“赤帝雄才安足数,鸿门奇计倘能从。”亦皆沿此格套。今竟以此绳人,古人而有知,得无有“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之讥乎?幸中年以后,此想虽心中常有,而笔下则坚欲避之矣。


壮士拳佳人掌

余少咏桂林独秀峰,有联云:“风中卓尔真豪杰,月下嫣然似美人。”家君笑曰:“此谢茂秦所讥以‘壮士拳’对‘佳人掌’者也。工则工矣,一豪一婉,如情调不称何!”余悟而立时改却。今日思之,此联之对诚属未安。然苟不互为凿枘,其亦可容乎?但视下笔如何耳,岳武穆所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者是也。客岁尝作一律云:

此生那得此心安,又觉肝肠陡起澜。烈士年衰频抚剑,美人春尽尚凭栏。白驹隙里难留驻,青鸟瀛涯枉探看。闻道神州有神护,桑田寕变海漫漫?

颔联之对,上言壮志未遂而老尚不甘,下言明知无望而久之犹待。斯人性之常也,集于一人之身,其谁曰不可哉?烈士、美人,聊资妆点云耳。


程明道《秋日》诗

家君不喜道学诗,尝言《濂洛风雅》中所选多不足观,而独赏程明道《秋日》之作,余少时尝聆大人高诵此诗,知其于心有戚戚焉。诗云: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后见苏丈钵水屡书“万物静观皆自得」”之句,知其赏心在此,符其闲云野鹤之性焉。而家君所赏何句,当时未及问,今耄,不能答矣。忖度其心,首联引出全诗,无甚警策。至颔联所叙,以家君观之,物竞天择,满耳哀鸣,实无“自得”之可观也。末联用孟子语及颜子事,亦常谈也。会心处其在颈联乎?家君素具形上之思,此“道通天地有形外”也;又怀世局之虑,此“思入风云变态中”也。家君不可复问,而余之所赏端在是矣。


诗题雅俗

渔洋山人《香祖笔记》卷七云:“诗题有一二字不古,遂分雅俗,如古人祇有‘同韵’、‘和韵’,而今人则改作‘步韵’、‘武韵’矣。古祇有‘絶句’,今人则改作‘截句’矣。古人赠答,或云‘以诗赠之’、‘以诗寄之’,今则改‘诗以赠之’、‘诗以寄之’矣。此类未易更仆,但取古人集观之,雅俗自辨,当以三隅反也。”窃谓渔洋以为俗者,今味之似未必然。而今人制题之俗则别有在也。

如次韵之作,其题每曰“步原玉”、“次原玉”,此风当起于近世。余读晚清诸名家集,次韵之作多矣,亦惟曰“次原韵”、“步原韵”而已,未见易“韵”为“玉”也。检《申报》光绪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载胡悦彭《和崇川骊睡轩主人见赠原韵》诗,其序云:“爰不自揣,谨步原玉。”始作俑者当更早于是也。同报民国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又载署名醉翁之《题双璧女士玉照并步原玉七绝》二首。嗣后则报章杂志层见而迭出矣。如民国八年《文友社第二支部月刊》第二十三期载林风《答樊山师见赐之作即步原玉》七律二首。而检《樊山集》,次韵之作连篇累牍,而其题无一有“次原玉”、“步原玉”字样者,同光体诸公之集亦然。疑此称起于斗方名士,殆以元阴时夫有《韵府羣玉》,清谢瑛重辑之曰《增删韵玉定本》,坊本流传,人手一册,浸假而遂以“玉”代“韵”矣。

盖兹风始自清末,盛于民国,而沿至今日耳。余绝不用此,亦“刘郎不敢题餻字”意也。


三癖

余平生有三癖,今则三去其二矣。所去者,考据癖,一也;看公案癖,二也。自科技日新,斯二者俱觉味同嚼蜡矣。何则?典故则于计算机一索即得,无复披沙拣金之乐矣;案犯则凭探头追踪即获,无复曲折离奇之趣矣。

自此遂二癖尽销,二好俱废。所幸者,吟哦之癖未为科技所夺,老来尚堪啸咏林泉,藉破岑寂也。或云:闻今有制计算机作诗程序者,君此癖之除或亦不免耳。余曰:此则不关吾事,彼作彼诗,吾写吾口,机心人意,不相为谋。斯乐吾自得之,岂科技之进所能夺耶?  


老改少作

学界研古才士之作,惯分为早中晚三期,析其风格之变,举例以证,敷演成文。窃谓此举甚无谓也。

自来文人少作,晚年必加改易。袁子才诗云:“一诗千改始心安。”其少作《双柳轩诗文集》中之作,至《小仓山房诗文集》结集,有改至面目全非者。此事吾友有详论之者矣。钱萚石“晚年诗稿多涂乙”,“手稿改易甚多,行间字里,旁行斜注,几有不可认识者”(见黄安涛《诗娱室诗集》卷十六《题萚石斋集》自注)。钱公槐聚,晚年亦大改其诗,《诗存》中所录“少作”,毋宁视为晚作乎?不独诗也,其著述皆然。友人谥随园为“被粉饰的天才”,而随园固以其未“粉饰”之少作成名者也。若更以此号改赠“钱文改公”,其可乎哉?

实则作者既入晚年,思虑久而逾密,文章老而更成,回视少作,疵病百出,安能忍而不改乎?不才即屡改少作者也。故余谓分三期而研文人风格之嬗变,无谓甚矣,所可究者,惟其各期之行迹焉尔。


渠侬个侬

“渠侬”、“个侬”皆代词,犹今言“他(她)”也。为文之常,必先言其人,然后可用代词替之。如韩致尧《赠渔者》云:“个侬居处近诛茅,枳棘篱兼用荻梢。”“个侬”,代题中渔者也。元遗山《论诗绝句》云:“华歆一掷金随重,大是渠侬被眼瞒。”“渠侬”,代华歆也(亦有妇人对人称夫即曰“个侬”者,此为例外。如陈克《渔家傲》写别情云:“晚镜看来浑似旧,沈吟久,个侬争得知人瘦?”。

余少见渔洋《浣溪沙》词云:“绿树横塘第几家?曲栏干外卓金车,渠侬独浣越溪纱。”“渠侬”前未提所代之人,固不必提也,提即为赘,真神来之笔也!读之觉有西海之诗风味。吟而爱之,遂效颦于己作。余《落花》诗有句原作“似水春阴底许寻,吴宫空捧美人心”,读渔洋词,遂改“美人为“个侬”,读之自觉更为酝藉也。


祖孙咏岳王

家君病榻忆往,云先祖维屏先生幼颖悟,九岁咏岳武穆诗云:“碧血丹心着,勤王忘死生。冤哉三字狱,真自坏长城。”翔龄十九,西湖岳墓被毁,以时论诋其忠君而非爱国也。愤而作《哀岳坟》诗云:“风波遗恨已无涯,又见奇冤构岳家。高冢夷平空影迹,断碑欲认竟泥沙!四奸地下应相贺,三字人间更厉加。从此英雄心合死,谁甘喋血报中华!”先祖为吊古,于武穆痛其生陷朝廷之冤狱;翔则为伤今,哀其死成后世之罪人。


句式模拟

陈善《扪虱新话》下集卷二有云:“东坡《藏春坞》诗有‘年抛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履中’之句,其后秦少游作《俞待制挽诗》,遂云:‘风生使者旌旗上,春在将军俎豆中。’人已谓其依仿太甚。今人只见周美成《蔡相生辰诗》云:‘化行禹贡山川外,人在周公礼乐中。’相传竞以为佳,不知前辈已迭用之矣。人之易欺,多此类也。”

按苏诗上联美刁景纯之高寿,下联点藏春坞之“春”字,切人切物,诚佳制也。陈善之所以鄙秦、周二作者,忖度其意,盖非止以袭用他人诗意为剽窃,即取用他人句式亦然也。

此论太苛,夫诗之句式纵多,亦有限焉耳,苟他人已用即不得复用,人将不能出语矣,矧作诗乎?以余观之,少游一联于苏诗生吞活剥,且一无进境,诚不足取;至美成一联,则用其句式而另出新意,与秦诗不可同年而语也。虽谀词过实,然应酬之作,纵老杜之圣,所作亦不能免乎此也。

实则用此句式者,与东坡同时有程明道《秋日》诗“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道学名句也。上文已引。后世用者则不胜枚举。龚定庵有“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亦脍炙人口。

余不敏,尝用此句式作一联自道云:“名逃祸枣灾梨外,心在滋兰树蕙中。”上联为己著述之少解嘲,下联则聊述平生菁莪乐育之忱。中拈二成语,不劳改削,恰成工对,此天之助我也。坡老有灵,或不致笑余之寿陵学步乎?


〔附〕次韵谢戎默仁弟教师节贺诗(二零一六年)

平生深慕舞雩风,散淡襟怀与点同。未有经纶规远大,止耽雕篆愧淹通。名逃祸枣灾梨外,心在滋兰树蕙中。似此疏顽能刻划,喜君诗笔渐臻工。


乾隆三大家

余读有清一代之诗,独萦心于袁随园、蒋藏园、赵瓯北三家,此余家学所传,亦性之所近也。三人者,于纯皇帝时鼎峙诗坛,声名相埒,人以“乾隆三大家”号之。而早年俱志怀匡济,而终以遭逢不偶,俱未能得君行道。“为天强派作诗人”,此袁之自叹,亦蒋、赵心曲之憾也。

夫生当唐、宋、元、明暨清初诸诗人之后,而能卓立诗坛,与先士争强,为后贤臧否,盖戛戛乎其难矣。而三诗人者能之,其故何耶?尝读其书、想见其人而略探其故焉。

三家之诗有同者存焉,所谓“干嘉体”是也,此天时之所赋,不期然而然者,不独三家之同,四海弥天之同也,未足以传。其所以能长留天地者,端在其异耳:

随园所重者在真,所谓“赤子之心”是也;所标举者性灵,“人居屋中,我来天外”,“入人意中,出人头地”是也。其诗“凡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原夫性灵之说,明之公安昆仲固尝倡之矣,而其论不及简斋之广大圆融,其才亦不如简斋之天机活泼也。袁之诗云:“争名难到古人前。”而其名实远居前之三袁之上矣。

藏园虽亦主性情,而其所谓性情者,异乎袁氏之撰,乃“忠孝义烈之心,温柔敦厚之旨”云尔。若使庸才辈为之,岂非迂夫子之酸吟、讲义语录之押韵者乎?而清容为之,则有海立云垂、熊咆虎嗥之气,天性之豪固非名教之轭所能抑也。

瓯北则主新求变,“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其名句也。而其诗抒感之毕传胸臆而无碍,对属之出人意表而至工,句式之割裂文法而弥妙,创辟处有前人所未尝梦见者。然则三家者皆各有其诗矣,不独异乎众,亦互为殊也。


海子诗

海子生前无名,求名不得,愤而卧轨,死后则其名藉甚矣。余尝于书店见其全集,翻之,眼前如见东倒西歪、瓮牗绳枢之屋也。时小儿尚不足十龄,在旁亦览,曰:“此是诗耶?胡拼乱凑,吾亦能之也。”言出童心,如安徒生《皇帝新衣》中小儿率直之语矣。

余少时亦作新诗,非薄其体者也。后久辍不为,疑己见已不预流。为此询诸新诗界友人,佥笑曰:“此小白领之所喜也。”因知新诗人辈亦不以海子之作为佳也。

闻某上庠有治古文论者好读海子诗,且撰文表之,未免有染髭须以事后生之嫌矣。

海子名句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常语也,非自出机杼者,而死后传诵不衰。所梦想者为一海滨别墅,此正白领辈梦寐以求,“安得眼前突兀现此屋”者也。无怪其爱之之甚。海子死矣,其梦终碎,伤哉!

忆马公一浮临终诗有云:“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移以悼海子,不失尺寸,不烦更作挽联也。


诗文编年

今人理古人诗文每有“编年”之举,甚者尚扩而为“编年文学史”之制焉。窃谓“编年”云者,适足以欺外行、惑初学耳。除原有确切系年者外,无非据作者行迹或与国事关联者揣度而定之耳。其可深信哉!孙兴公未至天台而遥赋之,苟无李宗翰之注,人将定其作于某年游其山之时矣。王摩诘作《李陵咏》,自注“时年十九”,苟无此注,人必据诗中“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之句定其为安史乱后自解之作矣。

钱默存先生《槐聚诗存》,自为编年,宜若可据矣。而人检旧日报章,其作之登往往有或早或晚于系年者。呜呼!博闻强记如先生者,于己之作尚忘其岁月如此,而吾辈欲为千百年前古人之作编年,不免逞臆,岂不自欺欺人也哉!

且今人多视前贤为地上经营之辈,惟解如实述其所见所历,不知才士辈固能如陆士衡所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文赋》),如韩昌黎所云“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调张籍》)也,故向壁虚构者往往而有。

余近取诸身,亦足征此。少尝赋《维扬》诗云:

绿杨城郭不缠绵,廿四桥头起暮烟。为问嫦娥双美目, 二分青盼阿谁边?

时实未践其地也。竹西之游实在中岁。拙诗万一能传,苟后人为之编年,岂不误置于十余年之后乎?又余作诗,多自注年月日,亦有忘而未系者,今欲结集,觉置于甲年可,乙年亦可,即置于丙年、丁年亦未尝不可也。己亦迟疑而不能定,而谓他人能之乎?

又尝赋《落花》诗十章,《蓬山舟影》署为一九六九年所作,而实非一时所撰也,以所咏同,移置一题之下焉耳。原有九章,编集时欲满成数,又加吟一章,时已年逾知命矣。此事余苟不言,其谁知之哉?以己度人,想他人亦恐不免。后世编年者。亦惟能姑妄言之、而读者姑妄听之耳。


传杜牧《清明》诗真伪

《千家诗》载《清明》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题为杜牧之所作,沿自《后村千家诗》也。此诗脍炙人口,每令人于清明烟雨之时,念及提及也,而其诗牧之集中无有,人颇以为疑。余尝偶阅光绪八年金陵书局刻本乐子正《太平寰宇记》,其书卷九十《升州》载江宁县有杏花村,云:“在县理西,相传为杜牧之沽酒处。”果尔,则宋初已有牧之作此诗之说矣。遂笔之于觚,以为文献足征也。

顾余固善疑者,更检《寰宇记》他本,则均无此条。考江宁县实有杏花村,自《景定建康志》以来,兹地方志多记之者,而均未言关涉牧之。遂疑南京人桑梓情深,渴欲名人歌咏,金陵书局刻时乃妄增之也。后更检《嘉庆重修江宁府志》,其书卷八有云:“杏花村在城南新桥西,信府河凤凰台一带……《寰宇记》谓即杜牧之沽酒处,陋甚。”此志乃姚姬传所纂,其所见《寰宇记》非金陵书局刻本甚明,如此则非书局刊时有意窜入,实有版本据依也。检中华书局王文楚先生理董本《寰宇记》,其底本即金陵书局本,而校勘记云:“万本、库本无此文,傅校删,盖非乐史原文。”

窃谓称“县治”为“县理”,避唐讳也,宋初犹沿之,其例甚多,足证其文所出之早。至明代《广舆记》,其书卷二《江宁府》亦有此文,则改“县理”为“县治”矣。傅沅叔删之得无武断耶?殆为俗传杏花村在池州之说所误耳,犹余前疑此条为后人所增也。苟金陵书局本《寰宇记》所载为乐氏原文,则《清明》诗为牧之所作未尝无据;而欲非之,则尚须断其文为后世所造也。宋本此卷已残,书阙有间,定案恐非易事耳。


事关儿女易销魂

袁子才题天台会仙石诗有云:“事关儿女易销魂。”余深有味乎其言也。《苏小小歌》之“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咸语属寻常,而脍炙人口,至今传诵不衰,岂非以其皆有涉于艳情耶?崔诗本事之生死恋尤足动人,诗安得不因事而传哉!汤玉茗之《还魂记》殆有取于其事矣。

余于是悟外国“惊险小说何以于万死一生之际,英雄之气必杂以儿女之情也。险取以惊人,情取以动人耳。


钱槐聚爱陈义宁诗

杨绛女史尝告汤君晏如曰,槐聚先生曾受蒋天枢之托,费日力为义宁残稿阙损补字,于其旧诗饶感兴趣。先生与夏志清书中亦提及此事,云正审读蒋氏《陈寅恪先生编年纪事》稿(按书成出版,“纪事”改作“事辑”)。见汤着《一代才子钱锺书》三二二页。夫人又尝谓汪君荣祖曰:槐聚晚年甚爱赏陈诗,且云早知陈能诗若此,在清华时当选修其课也云云。见汪着《槐聚心史》十九页。

是语也,以槐聚先生素非义宁治学之方,且薄其尊人散原之诗,夫人又惯为先生辩,饰为司马德操一流人物,人多有不之信者。余谓夫人此处之言是矣。蒋编《事辑》“题识”末云:“拙稿承钱默存、张公逸两先生暨家属及先生的助手黄萱惠予指正阙失,藉免愆尤,谨致谢意。”是钱公确曾为其书作校正也。于义宁之治学为诗,汪氏书中亦记先生面告之言,其非义宁者在“混文于史,有违文学意趣,其读《会真记》以自传考论之,尤违文学基本理论所谓fictionality”。至其诗,则颇爱之,谓其“学钱牧斋,亦受李义山之影响”。可与夫人之言互为印证也。

忖度其心,先生自为诗甚为谨勅,真古之慎言人也,实“避席畏闻文字狱”所致耳。强抑而然,与先生天性大为凿枘。而见义宁诗放言无忌,如己腹中之所欲言,安得不爱此异量之美哉!

汪君余识之于流求,其《槐聚心史》引余说处有二,中有余用笔名撰者,汪君不知也。


割愁

东坡《白鹤峰新居欲成夜过西邻翟秀才二首》之一颈联云:“系闷岂无罗带水,割愁还有剑铓山。”自注来历曰:“韩退之云:‘水作青罗带。山为碧玉石簪。’栁子厚云:‘海上尖峯若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皆岭南诗也。”按子厚诗题为《与初上人》,原句为“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东坡略有误记,然不妨诗意。放翁《老学庵笔记》卷二云:“或谓可言‘割愁肠’,不可但言‘割愁’。亡兄仲髙云:晋张望诗曰:‘愁来不可割。’此‘割愁’二字出处也。”

余谓“割愁”一语之病不在有无出处,而在与“割愁肠”意反耳。割愁肠则愈割愈愁,割愁则无愁矣。放翁自作《赠邢刍甫》诗有云:“割愁何处有幷刀”,即取祛愁之意,范石湖《春日览镜有感》亦云:“但淬割愁剑,何须挥日戈。”是二人俱知“割愁”与“割愁肠”之别也。东坡盖欲为巧对,思之未审耳。


定庵诗

家君好龚定庵诗,熟甚,尝有诗叹赏之云:“谁知吟到干嘉后,尚有诗能泣鬼神!”爱其下字造句之奇也。每集其句为诗,或赠人,或自遣焉。

粤海刘逸生先生注定庵《己亥杂诗》成,又与人合注其全诗,于《杂诗》之第二五八首“云英化水景光新”句,前后均以裴硎《传奇》裴航遇仙女云英事释之。家君则以为系用王江宁《斋心》诗“云英化为水,光彩与我同”,实非人名也。及见其注,以为未妥,时刘翁已逝,即转告其合作者周君锡䪖。周君服善,再版时遂从家君之说焉。

翔少受熏陶,亦好龚诗,自谓能心知其意,初读《驿鼓三首》,即了其为寄内为冶游自解之作。于其它作,亦尝“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尝赋诗云:“欲从异代话相知,奈是群花忍怒时。他日风雷嘶万马,为君狂说定庵诗。”时在浩劫之末,定庵谥为法家,其文其诗每遭曲解也。陈旭麓先生于《学习与批判》载文论定庵思想,引《杂诗》第一八三首“千古知言汉武帝,人难再得始为佳”之联,解为汉武帝其人不可再得,不知首二句为“拊心消息过江淮,红泪淋浪避客揩”,明是悼情人之死之作,所用事为李延年歌之“佳人难再得”。陈非不通文理者,而违心厚诬古人如此!君子知几,知非求真求实之时也。更化后,本拟出所积以说龚诗,而自从业古籍理董,官家有程,日不暇给,不能兼为之矣。刘翁之注既出,正少陵之诗所云“四邻耒耜出,何必吾家操”者也,况操之者为吾同宗耶!他日为之拾遗补阙可也。

定庵之诗,喜用“怒”字,如“西池酒罢龙娇语,东海潮来月怒明”、“叱起海红帘㡳月,四厢花影怒于潮”等,为槐聚先生拈出 ,《谈艺录》中论之详矣。余谓除“怒”字外,定庵尚好用“狂”字。如“常州庄四能怜我,劝我狂删乙丙书”(《杂诗》)、“狂呼红烛来,照见花双开”(《秋夜花游》)、“狂胪文献耗中年,亦是今生后起缘”(《猛忆》)、“钟虡苍凉行色晚,狂言重起廿年瘖”(《己亥杂诗》之十四)、“终古汉家狂执戟,谁知臣朔是星辰”(同上之十七)、“侥幸故人仍满眼,猖狂乞食过江淮”(同上之七四)、“别有狂言谢时望,东山妓即是苍生(同上之一二六)、“江左吟坛百辈狂,谁知阙里是词场”(同上之一八四)、“昔年诗卷驻精魂,强续狂游拭涕痕”(同上之一九〇)、“北望觚棱南望雁,七行狂草达京华”(同上之二九九),或作动词,或作副词,或作形容词,要之甚爱用此字也。前所引拙作“欲从异代话相知”一首,用“怒”、“狂”二字,即效颦学步,戏以龚体谈龚者也,犹义山咏韩碑即效韩体之例。平生作诗,学龚者止数首,余则“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焉。


诗句缩略

李颀《寄司勋卢员外》诗云:“流澌腊月下河阳,草色新年发建章。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归鸿欲度千门雪,侍女新添五夜香。早晚荐雄文似者,故人今已赋长杨。”末联用《汉书·扬雄传》典:“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召雄待诏承明之庭。”以扬雄自拟,望友人荐己也。“似者”,自是“似相如者”之略,顾未免不成语矣。周栎园《因是屋书影》卷十引林若抚云:“李颀‘早晚荐雄文似者’,‘者’殊未可通,必‘马’字之误,盖荐雄文似相如也。”

余谓以“马”代司马相如,惟见于“枚马”、“扬马”并称之时,单以“马”称相如,实未之见。“者”字李诗诸本皆然,必非误字,不烦思适,误在李颀才人胆大,罔顾文法耳。

定庵《己亥杂诗》之三十八云:“他年卧听除书罢,冉冉修名独怆神。”末句盖缩《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为七字也,“冉冉”,本以状老至之渐,今竟似移以饰“修名”矣。然始作俑者非定庵,至迟起于明清之际也。侯朝宗《寄贾宝三丈开宗》“故人华发今如许,冉冉修名六十年”、徐恭士《梁园七古》“丽藻高悬山岳低,冉冉修名慎所托”、彭仲谋《竹尊者诗次洪觉范禅师十首》之五“依依摇落江南赋,冉冉修名屈左徒”,佥其例也。定庵殆以名辈既用,已有来处,句虽割裂,人亦能心知其意,故袭之不以为病耳。


杜诗瑕句

槐聚先生《谈艺录》有云:诗文各体之修辞律令,彼此宽严不齐。在常语为“文理”欠“通”或“不妥不适”者,在诗文则为“奇妙”而“通”或“妥适”之至焉。

其言是也,顾诗中亦自有其不通者,余前所云缩略过甚,即其一也,此虽老杜亦不能免,其名篇《秋兴》之三颈联“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即其一。刘须溪读之不解,云:“既前后不相涉,只用二人名,亦莫知其意之所在。”然其意实不难知也,验之《汉书》及老杜生平可晓。匡衡功名不薄,刘向心事未违,然则“薄”者、“违”者非匡、刘,显皆少陵自谓也,而其意须增字解之方瞭耳。黄扶孟释之曰:“抗疏虽似匡衡,功名何薄;传经仅比刘向,心事甚违。”得其意矣。然意虽解而句实不通。老杜意在用古人之得意反衬己之失意,主语暗中偷换矣,而读者仓猝间未必能易辙而随也。杜诗中此一句式似不经见,惟见《风疾舟中伏枕书怀呈湖南亲友三十六韵》“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一联下句耳。若夫《奉题严公寄题野亭之作》“谢安不倦登临费,阮籍焉知礼法疏”一联,则径取古人事之同者自拟拟人耳。他人如元微之《遣悲怀》之三颔联“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李义山《安定城楼》颔联“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自拟之意一望而知,言己与古人同耳。若欲言己与古人之异,则必加动词以别之。前如嵇叔夜《幽愤诗》“昔惭柳惠,今愧孙登”、沈云卿《自考功员外授给事中》“器惭公理拙,才谢子云微”;后如白乐天《首夏》“食饱惭伯夷,酒足愧渊明”、武伯苍《酬严维秋夜见寄》“神仙惭李郭,词赋谢曹刘”皆是也。老杜“匡衡”一联句式易滋误解,后世似无复有祖构者矣。

昔马一浮先生尝摘少陵诗疵语于简,题曰“杜诗瘢”,云:“‘瘢’乃索之于外,非膏盲、废疾之比也。”斯言得我心哉!


学人虚己

金性尧先生尝论贾浪仙“推敲”之择云:僧入己庙,何必敲门,用 “推”字当矣。余知先生恃其腹笥,未检原诗也。按诗题为《题李凝幽居》,其非僧寺也明矣。因托赵君昌平转告先生。今阅其将平居论诗之作结集而成之《炉边诗话》,不见此篇,知鄙见已为所纳矣。近又见台岛李敖于此事亦同乎先生旧见,今其人已逝,苟在渠生前献疑,吾知自喜、自负且护短若李敖者,必不能若性尧先生之服善也。

余友赵君昌平治唐诗有声,其《唐诗三百首新编》初版出,赠余一册,且问道于盲焉。余读而称善,亦勉为拾遗补阙,今多忘之。惟忆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人面桃花相映红”之句,为加出处庾子山《春赋》“面共桃而竞红”;“刘慎虚”之名,依名从主人之例为改“刘眘虚”而已。及再版出,悉从余改也。今良朋逝世已逾一载矣,林泉怀旧,不胜 “臣质亡矣”之感,为之黯然。


龙游方言具八声

沪语不分平仄,阳平至与阳上、阳去同声,如“铜、动、洞”三字,读之无别也。而幸尚存入声。沪人作诗,每以国语粗定平仄,然后以沪语读之,以正其入派平而致不协律者。

北音入派三声,其派归平者,北人多不能知其为仄。李于鳞为辨其音,竟嚼唇至血溅几席。余听叶迦陵女史以国语诵诗,凡入声今读平者悉转而读去。想于鳞学诗,亦不外用此法门耳。

余幸生于浙之龙游,调具八声、纽分清浊,不烦二语、无须改读也。少小离家,乡音未改,岂非天之便余学诗耶?恨才弱思窘,不能尽其得于天者,惟格律一端差堪自信耳。尝作诗云:“浮切申江辨已淆,中原早报入声消。他乡未改龙丘语,自觉诗成韵最娇。”


学人之诗

余虽忝入学林,而夙爱才人之作,不欲读“学人之诗”。所谓“学人之诗”云者,非学人所作即可以是名之也,硕学如顾亭林、钱辛楣之诗即不属此类。必也僻典满篇,如见生客,讲义押韵,如听迂儒乎?此类之诗,阅之未满一页即欠伸思睡矣。

袁简斋《仿元遗山论诗》有“天涯有客号詅痴,误把抄书当作诗”之句,未斥名,而人皆谓系讥翁覃溪而作。余以覃溪好谈诗,以倡“肌理说”而名传天下后世,想非误得名者,欲验袁说之是非。以翁精于金石,思于其作中觅如韩昌黎《石鼓歌》或李义山《韩碑》者,费数日之劳,阅其集自首至尾,竟杳不可得也。觉袁简斋“詅痴符”之嘲非诬、洪北江“最喜客谈金石例,略嫌公少性灵诗”之评为信矣。自此即厌薄“学人之诗”。闻沈乙庵诗亦有此号,有以其诗集见遗者,展卷读数首,见学而不见才,即束诸高阁不览矣。

余平居作诗,惟尚性灵,不自束缚,辞取寻常,句避僻典,尝有句云:“骋笔但凭才子气,离经不恤腐儒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不意“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今闻拙作亦为人归诸“学人之诗”矣。岂读余诗,所感亦同乎余读翁、沈之作耶?殆自今人视之,余诗无典不僻、无语不迂也。既尔,则拙诗置诸“学人之诗”也固宜。因思杨铁崖才子,而诗中所抒,多狷者之心声;黄仲则才人,而诗中用事,有宿儒所不解者。苟掩其名而出其作,想今人亦必谥为“学人之诗”无疑也。

《中庸》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岳武穆词云:“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噫!


浣花草堂民国诗碑

余丙午岁访草堂,见民国时一碑,刻七律一首,止记其首二句云:“茅屋秋风昔所哀,草堂今只见蒿莱。”志当时其地之芜也。不忆其后六句。丙申年重访,思补所忘,而遍觅不见,遂感赋一绝云:“二句盘胸忆尚真,蒿莱满目为伤神。忘 川碑堕难重觅,回首飙尘五十春!”

门人戎君默见之,检校图书馆藏曾延年《梦明湖馆诗》,其集卷二有《工部草堂被兵拆毁寺僧以束草覆遗像权避风雨其它亭榭水木不可寻旧迹矣》一诗: “破屋秋风昔所哀,草堂今只见蒿莱。洗兵梦觉人何处,遗像尘封迹已灰。野祭谁沽花市酒,回车愁过鼓琴台。舍萦春水寻无路,不许群鸥浴一杯。”

诗不甚工,而以少时所见,念念不忘,喜有劬学后生助我重温之也。

延年(一八七三-一九三七),字孝谷,号存吴,南社诗人,籍成都。尝留学日本习画。好话剧,与李叔同等同办春柳社。其诗集,殁后由友人醵资印出。


诗可正读

友人为上庠历史系教授者见吿曰:“余读汉官秩‘二千石’及万石君之‘石’皆如字,为同事所笑,云当读‘担’,君意云何?”余曰:“君读不误,不必改也。”考顾亭林《金石文字记》卷五云:“今浙西、吴中人犹谓十斗为一石,音‘石’,而北人读‘石’为担’,误也。”又黄扶孟《字诂·石》云:“《说文》:百二十斤为䄷。后人省作石。汉以石为奉禄之等,故有‘二千石’之称。今俗用此为儋(都滥切,俗作担,亦非)字,至呼‘二千石’亦如此音,此最鄙谬。按《汉书·蒯通传》‘守儋石之禄’。又《扬雄传》‘家无儋石之储’,试从俗呼之,可以一笑。”试以古诗人之读验其说:太白《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云:“忆昨去家此为客,荷花初红柳条碧。中宵出饮三百杯,明朝归饮二千石。”又《宣州九日闻崔四侍御与宇文太守游敬亭余时登响山不同此赏醉后寄崔侍御二首》云:“故交竟谁在,独有崔亭伯。重阳不相知,载酒任所适。手持一枝菊,调笑二千石。”又《猛虎行》云:“昨日方为宣城客,掣铃交通二千石。有时六博快壮心,遶床三匝呼一掷。”乐天《咏懐》云:“昔为凤合郎,今为二千石。自觉不如今,人言不如昔。”俱与入声相押,此唐人之读也。至宋,崔璆《今日亦何好》云:“臣家京口东,门前大江碧。臣愿驾长风,吹作酒万石。”逮元,倪云林《送髙太守之秦邮》:“秦汉置牧守,犹古之侯伯。封建而郡县,仁政固不易。汉宣知所本,留意二千石。”抵明,卢次楩《寄谢逸人四溟二首》之二云:“鲁连自是紫烟客,倜傥长揖二千石。一朝谈笑解聊城,东入沧溟渺无迹。” “石”亦皆与入声相押。由是可知自唐至明,皆读“石”如字也。改读“担”,其始于明末清初之北人乎?

常人因读偏旁而误读之字,亦可藉读诗而得其正音:“梵”字去声,太白《春日归山寄孟六浩然》“朱绂遗尘境,青山谒梵筵”、东坡《留题显圣寺一首》“渺渺疏林集晚鸦,孤村烟火梵王家”可证也。而今人多读平声,为其声符所误耳。余屡听自称通梵文者亦作如是读,可谓知胡而不知汉者矣。初谓此浅学者所易犯,而近读江兄更生见示王佩铮先生《瓠庐脞录》书影,始知饱学者亦自不免也。其《诗钟文虎》条以女弟子名作折枝,中有“惟善是从征楚国,闻香顿悟证梵经”一联,明读“梵”字作平声矣,岂与俗和光同尘而致然耶?古今异读亦可藉读诗而得悉:“花阴”、“柳阴”、“桑阴”、“绿叶成阴”之“阴”,今人多书作“荫”,前人不尔也,此草头实为蛇足。“荫”字,今字典、词典皆定作平声,如“林荫道”之“荫”即读作“阴”。此虽有所本,《集韵·二十一侵》有“于金”一切,云:“草木荫翳也。”《集韵》从俗,《广韵》则不然。今辞书编者亦以从俗为务,纵无所据,亦必改之而定误为正也。考古人用此字皆读去声。孟浩然《同王九题就师山房》“周游清荫遍,吟卧夕阳曛”、白居易《晚桃花》“一树红桃亚拂池,竹遮松荫晚开时”,一为名词,一为动词,在诗中俱读仄也。宋、明、清后,作者均遵其读,例多不能殚举,至今日始改其声。故凡见诗中有“花荫”、“柳荫”字样,且作平声用者,不必细审,即可断其为今人所作无疑也。

近阅一古籍理董之作,原文“具在”皆改为“俱在”,盖以古人为误也。不知“具在”意为全在、备存,言其未失也,如云“其书具在”。而“俱在”意为皆在、都在,谓其共存也,如云“父母俱在”,义实有别也。且“具”读去声,唐子西《代书寄郑二》“别后定何似,此中难具陈”、侯正卿《他日刘牧之回持李鹏举书并所和诗见寄复用前韵答之》“一様老怀难具述,两乡明月解中分”可征;而“俱”旧读平声,独孤至之《垂花坞醉后戱题》“紫蔓青条覆酒壶,落花时与竹风俱”、陆放翁《送七兄赴杨州帅幕》“急雪打窗心共碎,危楼望远涕俱流“可证也。

 古人“并”“幷”音义亦均有别,如“兼收并蓄”,并,皆也,去声。而王子安《滕王阁序》“四美具,二难幷”,幷,合也,聚也,据声律知其读平。又东坡《答王定民》七律末联:“欲寄鼠须幷蠒纸,请君章草赋黄楼。”《次韵参寥》七绝末联云:“总是烂银幷白玉,不知奇货有谁居?”“幷”,犹今之连词“和”也,依声律亦显当读平。古人诗赋之有序者,其题往往有“幷序”二字,其意谓兼录其序也。繁体字“并”“幷”二字,简体字合一作“并”,读去声。古籍简体排印从之,后人自此不知二字音义之别矣。近见繁体所排古籍,竟有“幷序”作“并序”者,此不可不视为疵病,而校对者佥以为不误也。

有某君者,自言少从启公元白游,藏公所书唐人诗二首,其一为:“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繁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倚高楼。”乃杜牧之《南陵道中》诗也。某君曰,末句《全唐诗》作“谁家红袖凭江楼”,公所书乃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所引。某君谓尝叩公何以择“倚”而不用“凭”,公曰,“谁家红袖凭江楼”七字仅一仄,太孤;用“倚”则二仄,方有倚靠。文见《文史知识》二零一八年第十期《学林漫话》。

余见此,告某君,启公于此未免偶疏矣,“凭”字义虽同乎“凭”字,而有平仄两读,不若“凭”字仅平声一读也。《广韵》平声十六蒸:“凭,依几也。扶冰切。”又去声四十七证:“凭,依几也。皮证切,又皮陵切。”更观古人诸用例,唐诗如李公垂《宿扬州馆》:“闲凭栏干指星汉,尚疑轩盖在楼船。”白乐天《寄题杨万州四望楼》:“无由得与君携手,同凭栏干一望乡。”《曲江亭晚望》:“曲江岸北凭栏干,水面阴生日脚残。”许丁卯《东游留别李丛秀才》:“起凭栏干各垂泪,又驱羸马向东州。”韦端己 《清河县楼作》:“有客微吟独凭楼,碧云红树不胜愁。”咸读仄声也。宋诗如寇平仲《邺中和崔迈著作》“萧萧前浦归帆静,落日长吟且凭栏。”宋子京《按行府城通判张太博有诗美山川风俗因继作》:“百尺谯城一凭栏,提封占尽古常山。”徐仲车《送至机》:“览君健句如逢药,慰我孤懐胜凭楼。”邹道乡《济明不预虎丘之游作此寄之》:“遥知正拥双旌坐,直上云峯一凭楼。”《初夏玉井亭晩立》:“竹兼树影眠天底,人凭栏干立镜中。”宋词如史邦卿《双双燕》:“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晩,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凭。”亦如唐人读仄也。苟略通诗律者,皆可知吾言之不谬。牧之诗“凭”字不烦改“倚”也。

生有问于余者曰:“先生读司马相如之‘相’为阴平,长卿之‘长’为上声,异乎他人之读,何也?”余曰:“待汝学得近体诗格律即知之矣。”

按少陵《酬高使君相赠》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赠陈二补阙》云:“献纳开东观,君王问长卿”。义山《汉宫词》:“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寄令狐郎中》:“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寄蜀客》:“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苟谙诗律者,均可知吾读之不谬也。

他如刘长卿之“长”亦当读上声,僧文兆嘲惠崇“河分岗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之诗可征也。“长卿”,兄弟中居长之谓也,“长”字安可不读上声哉!

 

“羌笛何须怨杨柳”平仄

王了一先生《汉语诗律学》论近体五言“平平仄平仄”、七言“仄仄平平仄平仄”,虽异乎例程,而以唐宋诗中屡见,不以归拗句也。其要在五言第一字、七言第三字必用平声耳。其说验之唐宋诗良是。聊举七言为例,如王之涣“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义山“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王元之“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苏东坡“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何”字、“相”字、“吟”字、“西”字俱遵此律令也。至清之前、中期犹然,如袁随园之“若道风情老无分,夕阳不合照桃花”、赵瓯北之“今日经过已陈迹,月明渔父唱沧浪”皆是也。

后读陈弢庵《次韵逊敏斋主人落花四首》,其二有“油幕彩幡竟何用,空枝斜日百回肠”之句,“彩”字仄,有违斯律矣。继读陈散原诗,亦有犯之者,知此规清末名诗人已有忽之者,今则滔滔者天下皆是已。

实则汉语同义词多,易仄为平,亦易办焉耳,不然,换句式可也。吾友吴君念庵佞古。严守斯律,见余作诗亦不敢越此雷池,许为同声相应焉。


该死十三元

科举考试,诗赋失韵被黜者多矣,惟清高心夔事传为口实,以有王湘绮闿运一联脍炙人口故也。心夔(一八三五-一八八三),江西湖口人,字伯足,号碧湄,又号陶堂。余昔于李莼客《越缦堂日记》光绪壬午十月二十六日所记、薛叔耘《庸盫笔记》卷三《穷达有命》中见其梗概,略谓心夔咸丰己未科会试中式,覆试因试帖诗出韵,遂列四等,罚停殿试一科。次年为庚申恩科,殿试列在二甲,朝考,试帖诗又出韵,遂列四等,以知县班用。两次出韵皆在“十三元”韵中。湘绮时与伯足同在权臣肃顺幕,嘲以诗曰:“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越缦颇为伯足惜,曰:“高实名士,文学为江右之冠,己未、庚申两榜中人罕能及之者。”

余初以为《平水韵》“十三元”中所收字,其今音与他韵易淆者“”甚多,如“翻”之与“十四寒”、“十五删”,“元、言”之与“一先”,“昏、痕”之与“十二文”、“十一真”皆是也。心夔或押此韵时误入他韵耳。

后读李孟符《春冰室野乘》卷中《高心夔遗事》,其所述加详,云:高举己未进士,覆试保和殿,钦命试题,官韵限“十二文”,而高误押入“元”韵一字,因置四等,罚停殿试一科。次岁庚申恩科,诗题为“纱窗宿斗牛”,得“门”字,通首除官韵外,其七字皆押入“十一真”部也。翌日榜发,复列四等。

徐奠盘(一九一五-一九九八)《高陶堂出韵失大魁》一文则有异辞,云己未试题为“柳暗花明又一村”,得“村”字,所限属“十三元”韵(非如孟符所言“十二文”)。又谓高此诗出韵,多涉“十四寒”(非如孟符所云误押”元“韵一字)。而奠盘所述次年庚申恩科试题则与孟符同,而未言误押何韵。见《湖口文史资料》第六辑《人物专辑·名人轶事四则》(一九九〇)

余以二人所说虽有异同,恰与余之猜度相合,且奠盘为伯足乡后辈,其说或出乡邦文献,恐有据依,讵知率为齐东野人之语耶?

近蒙凤凰出版社赠以《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书》,内有《高心夔日记》,急取披寻,喜记此事之文犹存,而事非如孟符、奠盘二人者所言也。

《日记》咸丰十年五月七日有云:“己未中式礼闱后,旋以覆试试帖内讹许浑‘浑’字为上声,置四等,罚停一科;今年夏五月二日,保和殿朝考,予以试帖用‘十三元’韵内‘缊’字为‘絪缊’之‘缊’,再置四等。”夫子自道如此,则伯足实为多音字所误耳。试帖诗五言八韵,例用平韵,许浑之浑“”当平而高读为上,则其非在韵脚也明矣,非如奠盘所言用“十三元”而误涉“十四寒”也。

许浑之名读平,自唐而然,有诗为证:韦端己《题许浑诗卷》云:“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此诗“浑”若读仄则失律,其读平无疑也。又陈后山《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诗有云:“苦怀太史惠,养豹烟雨昏。后世无高学,举俗爱许浑。”全首押平韵,其读平亦无疑也。又《桐江诗话》所载“许浑千首湿,杜甫一生愁”之联平仄亦可证也。高之误读,无可为解也。

至“絪缊”之“缊”,实“十二文”韵中字,“十三元”中之“缊”,义为青黄间色,非其义也。可见伯足此诗,仅一字误押“文”韵中字,非如孟符所说七字皆押入“十一真”也。

故所传伯足赋诗落韵,实读白字云尔,一在韵脚,一不在韵脚,一平而读仄,一 “文”韵而读入“元”韵也。且其字实有此读,仅非所用之义耳,犹愈于读偏旁而实无其音者也。

苟伯足日记不存,吾知人必以李、徐二人之书为信也。至伯足为肃顺入幕宾事,此史家所当究心,不贤识小,匪我思存矣。


理校一例

少时家中有劫余石印本《笠翁一家言》诗集一册,皆七律也,读之烂熟。卷六《舟中读毛稚黄韵学通指暨东苑诗钞种种新刻喜而有作亦以寄之》诗云:“归舟日日把新编,不假天风棹易前。此道向来无作者,斯文何幸得真传。审音有目高师旷,作史非宫异马迁。更喜太玄经始就,虽贫能却富人钱。”

颈联“作史非宫异马迁”之句,“宫”字形于恶谑,安可以此作颂祷语耶?而不意稚黄读之,评云:“沉思出以俊调,清迥殊常,但鄙薄何能当此!”不怒反褒,令人不解。后入上庠,检芥子园及世德堂刊本,文字佥同,盖初刻已然矣。

顾余决“宫”字必“官”字之讹无疑,稚黄入清不仕,异乎司马子长之为太史令,此正所谓“非官”也。迨浙江古籍社本《李渔全集》出,其字犹作“宫”自若也。

窃谓古籍理董,遇此等字,虽无版本据依,揆之人情,度之世故,觉其未安,径改之可也。陈援庵之所谓“理校”是矣。

至此诗末联用事,出《论衡·佚文》,云:“扬子云作《法言》,蜀富人赍钱千万,愿载于书,子云不听。”误《法言》为《太玄》,则犹东坡“地底中郎”、“元龙百尺楼”之例,出于作者之笔,是则不可改也。

有见余此文而深不以为然者,以为“宫”是而“官”非,余笑谓之曰:“苟有人云子文大似司马迁,而幸未下蚕室。子闻之喜耶抑怒耶?”其人语塞。


“王不见”

家君谓王渔洋怀古感旧之诗多格套,于人于物每发“而今安在哉”之叹,喜用“不见”二字,多读令人生厌,袁子才“一代正宗才力薄“之语非刻也。如:“不见齐王宫,空城半禾黍”(《夜经古城作》)、“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秋柳四首》之二)、“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秦淮杂诗二十首》)之十二)、“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同上之十九)、“青芜不见隋宫殿,一种垂杨万古情”(《冶春绝句二十首》之七)、“而今满目金城感,不见柔条踠地垂”(《赵北口见秋栁感成二首》之一 )、“亭空人不见,残雪落冬青”(《欧亭》)、“涪江江水抱山流,不见唐家帝子楼” (《晚渡涪江》)、“不见松谈阁,松风日暮吹”(《华州西溪》)、“奉香不见临安使,白日茫茫下七陵”(《宋陵》)、“不见梁巫陈桂醑,野人耕尽小黄园”(《昭灵夫人墓》)。家君因戏称渔洋为“王不见”。余尝过开封,赋诗云:“清汴湮埋迹已芜,繁华空忆上河图。车尘滚滚扬周道,谁信当时满舳舻?”家君见之,笑曰:“亦‘王不见’体也。”


王渔洋题《聊斋志异》

渔洋题《聊斋志异》诗云:“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此诗余自少阅柳泉书时已见。近访蒲氏故居,又于壁上见之,颇爱其前二句而病其末二句也。“料应”句显指柳泉而言。“爱听”句用长吉“秋坟鬼唱鲍家诗”句,所谓“爱听”者不知指蒲抑指己也。指蒲耶,则上句言其“厌作人间语”,下当言其说鬼矣,而偏言其“听”而不言其“说”;指己耶,则“秋坟鬼唱”指蒲矣,人易疑其指蒲之说鬼为“鬼唱”也,未免不妥。且“爱听……时”句亦似动宾不当。若言其意指“爱听秋坟鬼唱之时”,则其所好已成嗜癖,非一时事也。尝疑“时”当作“诗”,而柳泉次韵答诗云:“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末句亦押“时”字,知渔洋实用此字也。


诗题雅俗

渔洋山人《香祖笔记》卷七云:“诗题有一二字不古,遂分雅俗,如古人祇有‘同韵’、‘和韵’,而今人则改作‘歩韵’、‘武韵’矣。古祇有‘絶句’,今人则改作‘截句’矣。古人赠答,或云‘以诗赠之’、‘以诗寄之’,今则改‘诗以赠之’、‘诗以寄之’矣。此类未易更仆,但取古人集观之,雅俗自辨,当以三隅反也。”窃谓渔洋以为俗者,今味之似未必然。而今人制题之俗则别有在也。

如次韵之作,其题每曰“步原玉”、“次原玉”,此风当起于近世。余读晚清诸名家集,次韵之作多矣,亦惟曰“次原韵”、“步原韵”而已,未见易“韵”为“玉”也。检《申报》光绪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载胡悦彭《和崇川骊睡轩主人见赠原韵》诗,其序云:“爰不自揣,谨步原玉。”始作俑者当更早于是也。同报民国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又载署名醉翁之《题双璧女士玉照并步原玉七绝》二首。嗣后则报章杂志层见而迭出矣。如民国八年《文友社第二支部月刊》第二十三期载林风《答樊山师见赐之作即步原玉》七律二首。而检《樊山集》,次韵之作连篇累牍,而其题无一有“次原玉”、“步原玉”字样。同光体诸公之集亦然。疑此称起于斗方名士,殆以元阴时夫有《韵府羣玉》,清谢瑛重辑之曰《增删韵玉定本》,坊本流传,人手一册,浸假而遂以“玉”代“韵”矣。

兹风始自清末,盛于民国,而沿至今日耳。余绝不用此,亦“刘郎不敢题餻字”意也。

 

《玉堂对雪》作者

家有《诗法入门》一书,颇残破,以近方理书,闲取一阅。卷首题“闽潭游艺子六氏辑”,有民国三年王浩序。前讲诗法,后附诗选,其选分体而列,七言排律下载《玉堂对雪》一首,题下署名钱福。按钱字与谦,号鹤滩,华亭人,明弘治三年状元。其《明日歌》及嘲妓“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卖盐人”一绝流传人口,余少时即能成诵。因一览之,觉所录有误,首句“天暮低垂一色云”之“暮”,篇末“才薄敢题冰桂句”之“桂”,读之皆觉龃龉不安,虽不妨思适,而亦思觅善本一校,结习难忘故也。

因翻《鹤滩集》自首至尾,竟不见此诗。继见《古今诗宗》亦载此作,亦谓钱氏所撰,字句无异,亦民初坊本耳,盖同出一源也。方思可为鹤滩作拾遗矣,偶阅韩雍等《皇明西江诗选》,此诗竟赫然登于卷九,“暮”作“幕”,“桂”作“柱”,讽之,怡然涣然也。作者为刘素,名下注云:“字贞白,吉安人。永乐丙戌进士,仕至翰林修撰。”考素为吉安之永丰人,所中为进士第三,其时第一人为林环(见张朝端《皇明贡举考》二),同治《永丰县志》卷二二有刘传,谓其“学问老成,文词典雅,暮年家居,惟习静潜修,狷介自好”。永乐六年,尝与林环等二十二名翰林同作《玉堂对雪》诗,今其卷尚存,藏福建省博物馆(李若晴《玉堂遗音》,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2)。继检曾燠《江西诗征》,竟不登刘素只字,殆不入其法眼故耶?

顷阅清人枫江半云友所著小说《引凤箫》,其书主人公名白引者,谓是宋之才子,第一回叙其人对雪赋诗,竟即此篇也,仅首句改作“霭霭彤云天幕堙”而已,不胜骇笑,作者不能为笔下人物捉刀,竟窥陈篇而盗窃,为渠预支数百年新意,真钝贼之尤也。

一明初探花之诗,初则为清小说家派为宋人之作,继则为俗书误冠后世状元之名。因知底下短书,不足供辑佚之用,不惟多鲁鱼亥豕之讹,亦且有张冠李戴之虞也。余非治明代文学者,刘素亦非著名文人,费日力于此,良可惜也。惟考据癖深,不能自已云耳。



附刘素《玉堂对雪》

天幕低垂一色云,六花妆点来年春。霜刀碎剪银河水,风碾匀飞玉屑尘。江上寻梅难觅伴,樽前吟絮孰相亲。徒怜一夜青山老,却笑千门白屋贫。昨岁平淮功已着,中宵访戴兴尤新。野桥驴背诗成画,金帐羊羔酒入唇。闭户僵眠清誉远,钩簅快读苦心真。万条杨柳藏金缕,四望蘼芜藉素茵。见雁尚怀持节使,笼鹅因忆写经人。光浮璚树清无价,冷逼灵台迥有神。才薄敢题冰柱句,囊空难买桂枝薪。送寒歌庆丰年瑞、明日圆丘正肇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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