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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述元

陈述元(1914-1993),湖南益阳人。陈鼎忠天倪第五子。湖南大学预科毕业,又入湖南大学、华中大学就读,均因事除名。后于西南联大毕业。回湖南省立第二师范、乾城、国立商学院教书,湖南省立克强学院任副教授,湖南大学任讲师。1947年,转贵州大学任教。1956年调昆明工学院任教并负责行政责任。1957年划为右派,1979年恢复党籍和教授职称,调云南民族学院任教,先后任外语系及中文系教授,教授英语、莎士比亚、楚辞等课。1992年夏患癌症住院,次年在昆明去世。著有《两间庐诗》、《工业组织与管理》(中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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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项羽本纪》

万人能敌鼎能扛,欲代亡秦别树幢。造物有心扶赤帝,将军无面渡乌江。敢成钜鹿沈舟役,何怯鸿门侧盾撞。遗恨怒涛流不尽,犹闻叱咤响淙淙。

江上吟三首

江声日夜未曾消,淘尽英雄又几朝。一自坡翁擅词笔,更无人唱念奴娇。

死公等道岂知音,蹋地渔阳寄慨深。落日芳洲唤鹦鹉,可怜一样杜鹃心。

钟期去后赏音无,流水高山叹德孤。毕竟千秋有知己,琴台犹傍月娘湖。

注:一九三六年夏某日,余潜离武汉去沪,雇舟上鹦鹉洲,谒祢衡墓。抵汉阳,登伯牙台,绕行月娘湖。最后至归元寺,与董毓华、何功伟两同志密晤。

戏题小影寄友

依稀认取骨嶙峋,万劫犹馀不坏身。为报故人休笑我,白鸥浩荡自难驯。

苏州狱中探友六首

风流明末七君子,寂寞人间三百年。谁挽黄虞延一线,殷忧从古启名贤。

最忆嘉兴老律师,白头忧国泪如丝。近来发落知多少,应为斯民好护持。

博得天骄仰凤麟,电文绝国语酸辛。男儿死耳复何惜,独负昂藏七尺身。

世乱更无天可问,忧来谁谓酒能消。汉江申浦冤沈处,楚客惊魂倘可招。

是处青山好埋骨,当年白水苦盟心。祁连堆冢知何日,长使英雄泪满襟。

苏台西去路漫漫,古寺钟声尚未阑。却怪寒山和拾得,惯因饶舌怨丰干。

注:余一九三五、三六年先后在武汉、上海从事抗日活动,与沈钧儒先生等“七君子”同任“全国救国联合会”执行委员(七君子并任常委)。七君子入狱后,外国名流纷纷电国民党政府抗议。一九三七年六月二日,余冒险去苏州探狱。一九四○年,沈老等在渝,余自昆明寄呈此诗,沈老回信有“庄诵回环,不忍释手”等语。

将游云南泣辞父母

啜菽艰难已自伤,时危橐笔更投荒。便思报德真无极,忍说离乡尚有方。芳草漫随行脚远,垂杨还惹别愁长。熊丸燕翼知亲苦,待得归来早构堂。

长沙别族兄宗雅

向谁青眼好,喜子白眉奇。佛性非关法,禅心不碍诗。薄酒莫成醉,欢言难掩悲。远送君亦客,无为泣临歧。

玉屏箫

过玉屏购郑芝山箫一对,口占一绝,请老工刻之。

湘妃泪竹尽斑斓,不比黔东八尺竿。垄断屏箫三百载,至今人说郑芝山。

湘黔滇道上口占

秃头芒履事戎行,不谓书生雅擅场。解识辅车唇齿意,三千里外亦家乡。

二十五初度寄父母二首

二十五年回首日,百千万劫转轮初。推挤人海真非策,剩欲归锄鼠壤蔬。

桐阴十里剧清泠,雏凤新声不耐听。二十年来愧通子,伤心刘向欲传经。

病革

茶铛药臼自煎烹,剩得皮存裹骨轻。鬼瞰残魂缘病久,天悭馀寿俟河清。秋霜一夜愁生鬓,珠泪盈怀梦泣琼。百感庭闱飞不到,传心遥寄月轮明。

喜闻宝书妹归自渝

寒云断处且凝眸,喜极翻教泪欲流。归妹一朝来日下,望兄五载陟冈头。缝衣舂粟怜予苦,煮豆燃萁忍汝尤。难得乱离全骨肉,刀兵丛里见丹丘。

夜深展阅湘黔滇道中风物影集感赋

禅心妙解景中诗,万死投荒未觉悲。今日展图成一笑,当年徒步费三思。斯文不丧容吾在,历劫相依许汝痴。夜雨寒檠半明灭,云山愁绝卧游时。

金缕曲·云南归,寄忆四兄云章沅陵

夜雨伤神久。旧齐名,先生别驾,一时无偶。双剑延平难合并,已是人归雁后。感此日、垂杨生肘。牛从鸡尸俱不羡,任馀生,付与千樽酒。拚弃置,一骈拇。

生涯岂料归来又。尚依稀,关山夜渡,断魂时候。鸟道萦回天尺五,月落鬼巡猿狩。喜原上、鹡鸰依旧。尘土功名吾倦矣,待从今,学种先生柳。无限恨,兄知否。

高阳台·艺园话旧

万里间关,四年契阔,缁尘染尽髭须。绝塞生还,故吾应讶今吾。投荒九死心犹悸,怪归来,还茹秋荼。恨难纾,既痛而今,又悔当初。

衷情欲待为君吐,怕社神笑我,山鬼嘲予。别泪才干,离魂又上征途。秋天意气思雕鹗,怅浮云,蔽日无馀。极烟芜,目断眸凝,白草黄榆。

满江红·秋日饮宗雅斋中,被酒去白杨山观剧,失足落水,赋此解嘲

太白风流,千载后,如今犹昨。人正坠,桥西绝涧,蛰龙惊却。自分浮生长潦倒,拚醉死填沟壑。怪诸君,底事苦扶持,明朝莫。

吾何取,惟杯杓;吾何有,馀糟粕。便呼牛呼马,不妨唯诺。瘦损腰支多为酒,忧焚心曲还须酌。趁良宵,盗瓮尽馀欢,从君缚。

酬宗雅

怀冰抱雪独全天,负耒惟耕半亩田。头白汗青俱有日,橙黄桔绿是何年。千金敝帚还应惜,五石肥匏漫自怜。欲往孤山挈梅鹤,共君长隐谢罤筌。

摸鱼儿·寄酬刘维照昆明

望昆明,万重云水,低空绵邈如缕。危楼一角三千里,似见劫灰燃处。愁几许,寄飞絮粘天,片片迷归路,相思最苦。问金马栖霞,碧鸡偃日,可记旧游侣?

新词到,正是淋铃夜雨,离愁敲碎难诉。多情剩有刘郎好,肯与稼轩为伍。君记取,滇边干戚刑天舞。休挥玉斧。听海咽冤潮,江嘶怒水,岂让革囊渡?

二十八初度感赋

漫藉无涯遣有涯,华年急景付毗耶。已惭兔狡营三窟,又见鬼多载一车。言志每教夫子哂,齐家长累缪肜挝。行藏久矣吾筹熟,寄语时人且莫哗。

感事

南陔堂后千竿竹,夜雨难温梦里缘。食居鹑从我好,续凫断鹤让渠贤。道谀媚世将何益,贫贱骄人绝可怜。从此一桴浮海去,风帆水枕不妨眠。

本事四首

浮海居夷不自怜,关山行处总情牵。依缘未证无生法,随份随参有漏禅。暂客刘郎原采药,弃家梅尉岂求仙。只因结习除难尽,惹得天花落鬓边。

天碧岚青翠染湖人居翠湖,受廛喜近水云区。三年但种湘妃竹,一恸初当卓女垆。仙子丹成惊化鹤,鲛人泪尽苦酬珠。烟江叠嶂知无恙,不见南飞旧鹧鸪。

春蚕已死只馀丝,燕草秦桑两地思。共命最怜前比翼,合欢长忆旧连枝。六州铸铁当年错,千斛量珠此日悲。凄绝夜窗呜咽语,乌头马角再来时。

娲皇原不补情天,纵是相思也枉然。顽石三生寻旧约,玄霜百日尽前缘。拈来红豆翻疑泪,别后商声已上弦。一饭胡麻恩义重,冷灰残烛感甄篇。

寄怀杨朴庵

胸有千秋成我拙,眼空四海让君贤。鲲游鹏徙知无及,食鹑居敢自怜。鸦乱日斜南渡后,天低鹘没北征前。汉皋旧事凭谁说,午夜江声撼醉眠。

呈柳敏泉丈

烟江胜处且浮家,吏隐风光异嗜痂。老去双鬟偕白首,秋深一蝶护黄花指翁侧室某氏。河山已怯重供眼,林鸟还邀早放衙。自是先生清福好,未妨朝市蛰龙蛇。

留别二师诸生

宜水清澄好濯缨,千秋王袭许嘤鸣第二师范设于常宁双蹲书院,其前为宜水。书院宋时为王习隐、袭梦锡读书处。酒能鼠饮惟求醉,诗本天成不为名。诸君漫推一日长,而我雅喜三人行。蟫老萤枯无是处,欣看犀角耸峥嵘。

送别陈克明

去去从兹惜足音,荒江斜日乱烟深。由来吾道难言说,认取闲云一片心。

留别朴庵、培元、季光

耽诗乱酒岂吾真,醒眼何如醉眼驯。此别悬知臣质死,天涯歌哭几獿人。

寄怀刘仲律

刘郎近驻马鞍坡,倚马空怀马伏波。身世退藏蛇赴壑,宾朋零落雀当罗。文章旧业功名薄,歌舞前尘涕泪多。待制芰衣从汝逝,奋飞不得奈愁何。

寄怀友人

一泓秋水别沅资,盼断蒹葭失所思。交到性情无可淡,学馀糟粕不相师。我行天下浑闲事,君住山中合有诗。犹是十年听雨约,晚风吹梦话衰迟。

台城路

西厢掠过惊鸿影,飘来落花飞絮。蝶梦初酣,燕泥乍稳,杜宇声声催去。相看泪雨,有解语能言,无情鹦鹉。商略东风,为侬吹道别离苦。

春心未灰一寸,惯殷勤记省,临去眉语。梦里温存,吟边旖旎,毕竟伊人何处。休休且住,便鶗先鸣,美人迟暮。不了来生,好凭顽石许。

俊陶、祖年大理贻书,宣某公旨,邀游云南,代书覆谢

闲居日日长千忧,穷巷欣传万里邮。直道自怜难许国,曲肱聊复傲封侯。关河脚底三更梦,风雨灯前一枕秋。多少英雄明镜里,当年曾见少年头。

大去行并序

序曰:《大去行》六百言,盖纪实也。古者,独夫宰制于上,万民胁息于下,故诗人有作,逊言以寓旨,约词以隐意;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以避当世之患。今也不然,国以民主,权由天赋,邦之阢陧,匹夫与有咎焉。此吾诗所以不更讳辟,直陈其事也。韩愈氏不云乎,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夫鸣之不可以已,则不能自必其节奏徐疾,悉中律吕也。知言君子,倘不嫌其鄙倍枯窳,哀其遇、怜其意,更进而推其锡类之仁,及我亿万陷溺之同袍同泽,则是下走之所馨香以祝,顶礼以奉者矣。

舞干既难格,止戈讵为武。诸公善谋身,谁与守此土。再拜别爷娘,哽咽泪如注。儿生既须臾,儿命在旦暮。合为共命鸟,分作营窟兔。远游未有方,天地充流寓。遗亲谓他人,人亦岂我顾。草草俟河清,倘得遂反哺。甲申七月朔,悠悠即前路。怀戎易服色,检箧得敝裤。烈日爇秃头,丛棘穿扉屦。胝足茧荒山,污血逐跬步。无家将何之,鼎折覆公餗。瞻乌绕树飞,于止谁家屋。首山呼庚癸,朱门睨酒肉。乞块从野人,未免伤觳觫。凿粝等一饱,壶飧聊果腹。虽同灵辄穷,幸得率场啄。我行殊未央,我怀曷云已。狐兔感同类,岂徒悲一己。湖乡昔清夷,周道平如砥。鸡犬讲善邻,忘形无我尔。家家餍腶脯,处处艳纨绮。一朝天降割,毁柙出虎兕。官军未完聚,坐日日方午。前营淑妃猎,后帐美人舞。使鹤鹤不前,朱儒失部伍。上军委下军,左拒让右拒。鹰鹯逐鸟雀,一败谁支拄。可怜逋播民,犹曰有御侮。官长走避倭,肮脏嫌腹皤。徒兵反首从,尪瘠行逶迱。乐生而畏死,尔我岂殊科。微闻春秋义,责备贤者苛。顾复非所望,残贼理则那。愿见大敌勇,稍复忍鞭呵。官军避下风,丑虏来上头。人身现罗刹,百步闻钩辀。磨牙肆隳突,丛薄穷幽搜。颁白陨负载,婴孺死践蹂。丁壮分冢磔,妇女逾墙搂。要烝及老耄,裸裎不掩羞。极天置刀俎,血骨成渊丘。亦有飞将军,发射不至鹄。银翼赛水白,金丸夺山绿。敌人去何方,炮弹将安属。萑苻复多盗,伺人时劫束。室毁枉捋荼,出卜敢握粟。天穷更人厄,终惭葵卫足。猛忆故园花,跼蹐困榛莽。乞栽未匝月,横流忽漭瀁。溅泪与我别,遂如儿脱襁。丰颐为谁容,笑靥向谁仰。谁还过乱门,揠汝助汝长。在昔我先民,经邦重道揆。子美感夏殷,家父惩膴仕。一念天可回,三罪民可使。瘠牛犹偾豚,我今无乃似。伫看封京观,鲵鲸共蛇豕。劳者歌告哀,矫举愧祝史。

谒文信国公祠堂

寒泉荐菊慰公多,又见男儿夜枕戈。一旅昔难扶弱宋,七年今已战强倭。神奸再误偏安业,圣相惟凭正气歌。千古指南遗录在,孤臣血泪壮山河。

注:即河洑文氏家庙。

东塘植柳

新拓东苑,其东为东塘。内沿植柳十五株,昕夕抚弄,冀其长,繁枝复叶;三五之夜,坐东苑,自柯隙看月上以为乐。江潭摇落,非所计也。

托命长镵敢告哀,东塘杨柳手亲栽。胜衣弱息三眠早,照影侏儒一尺纔。风过嫩芽初试舞,雨馀娇叶暂相偎。何当待得团圞夜,万缕千条拥月来。

栽花不活

东苑独怜春寂寞,南陔谁与月徘徊。闲花自是羞青眼,不为先生着意栽。

第二师范学校第七班学生毕业,函乞赠言,赋此寄怀三首

庄生虚白室,扬子太玄文。举世非吾道,群贤张我军。先生每不饱,弟子幸能勤。珍重南来意,拈花付与君。

遁世成孤往,山岩迹已深。喟然闻鼓瑟,莞尔听鸣琴。鸠鸴还相笑,沧溟且自斟。古人吾不见,来者倘如今。

碌碌成何事,儒生贵复真。举杯吾丧我,邀月主留宾。宜水别经岁,澬滨卧一春。江山供俯仰,凭眺泪沾巾。

避寇口占

泪湿王师去后尘,隙逃谁认汉遗民。兄肥弟瘦甘尝寇,国破家亡耻乞邻。山径冷飘千嶂雨,溪花闲笑百忙身。艰危喜见全军在,敌退论功尚有人。

三十初度

三十三年夏,敌陷益阳,据朱良桥,去吾宅才四里许耳。陷据日时不悉,因鲜闻攻斗,而我军多不自制。其来也,民啻知其虐我,以为汉奸部队也。多日后,余挈弟述征,微服由间道逃出,抵辰谿,适三十初度,妹婿余君文成、妹宝书张筵为寿。酒酣赋诗,结语似犹有所冀。人穷则呼天,此岂余一人之悲已耶。

脱手残生一注孤,颠危那得计赢输。慰情笑指三壬腹,御侮痴凭六甲符。草草自怜营窟兔,行行翻羡首邱狐。悬知天相中兴业,不使屠羊老路途。

胡琴

上天载无声,一静破诸妄。至乐在悬解,邈矣羲皇上。达人陶渊明,黄虞托高抗。独抱无弦琴,抚弄取其相。我生去古远,孤怀谁与放。京弦虽晚出,解愠或有当。聒耳厌新声,此友差可尚。

偶感寄亡妻岳光

传家绝学百罹身,恰似蚊蝱负万钧。女所治兮能相我,臣之壮也不如人。瞻前严父苍髯古,望里慈亲老泪新。生死违颜无咫尺,相期长为护劳薪。

哭亡妻袁岳光女士四首

亡室袁岳光女士,今年一月二十七日,由沅陵乘车赴所里余处。八时许,过塘冲,车覆伤脑,髓见,登时不治,年才二十耳。余与君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三日在益阳本乡启后小学结婚。居数日,君归宁。旋值大乱,乡邦鼎沸,相去五十许里,生死不得相闻问。余窜伏草莽,忍死待君,而卒不至。既逾月,余觅间道逃出,抵沅陵,转所里,授课国立商学院。一日,得君书,告无恙,乃大慰。因函嘱绕道去我家侍养吾母,俟时来所,此去年事也。今年一月九日,得常德友人电告,悉君偕乃兄伯麒,于六日过常,十日得伯麒抵桃源电。自是迄君死,音讯断绝。二十六日,有友人自沅陵来,语余,君到沅日久,寓余兄云章处;连电与君通话,不果。二十八日,友人电告君病剧,促余即行,盖不欲示以真讯也。二十九日入暮,余到沅陵视疾,则君辞世已二日,入殡亦二时矣。千里相寻,未见一面,未交一语,遽尔永诀,悲夫。君以去年十二月四日到余家,三十日道途,今年一月十九日抵沅陵。途登千里,历时二旬,犯霜雪,浮洞庭,越敌人封锁线两道,伏处舟中七日始达常德。由桃源到沅陵,五日之间徒行三百里。死后,脚上疱肿皲裂犹未泯也。余与君自新知以至生离,其间不过数日,庸讵知此数日即百年耶?人之云亡,天胡此酷。君长沙新康镇人,家世行谊,见余所撰墓志,不具述。乙酉年三月。

腥雨霾风拂九垠,飘鸾泊凤各孤身。辛壬癸甲无家别,南北东西失路人。零落细君依草木,殷勤季女荐蘩蘋。天涯不尽相思泪,滴到于今点点新。

宵征肃肃脱重关,一念坚贞却万难。脚底风尘三楚隘,杖头烟雨五溪寒。因缘历历梦中梦,夫婿遥遥山上山。留得春蚕馀息在,从君待访九还丹。

仓皇委地觅遗钿,一径斜阳引恨绵。不见玉颜空死处,休言金屋贮神仙。愁予剩欲生同穴,哭汝惟应泪澈泉。血污游魂归得否,梢头寒月冷啼鹃。

惊心节物掩重门,古井波澄不再浑。遥夜有时生月魄,东风何日返梅魂。飘蓬断梗愁边认,苦果空花静里论。一语慰君君听取,他生仍卜旧巢痕。

梦怀余程万三首

别石坚师长期年矣。畴昔之夜,梦邂逅于逆旅。君匿姓名,易服色,人莫识也。面目黧黑,颊辅低陷,与余絮谈,辄张目四顾,似恐有觉之者。既而,留余信宿,曰:“余囊尚不羞涩,君居此一二日,不为累也。”呜呼,余与石坚相接,不过杯酒之欢、立谈之雅,而乃謦欬通于梦寐,此岂韩愈氏所谓正直能感通者乎?

昨梦脱樊笼,怜君羽翼丰。语低闻咄咄,夜短觉匆匆。岂惧虚空碎,翻令神鬼恫。何如谢簪组,吴下老阿蒙。

目断上林雁,情牵中泽鸿。高秋击鹰隼,大地走蛇龙。谁励睢阳节,还成即墨功。伤心三户楚,想望旧军容。

薏苡疑珠玉,魂消马伏波。可怜新鼓角,仍壮旧山河。侧耳听魑魅,张眸见网罗。平山风月冷,樽酒怯重过。

后记:一九四三年,余任常德《新潮日报》主笔。守军师长余程万升副军长之日,大宴宾客于平山,余被邀。不久日寇犯常,余守城十六日,败退时未虐民。城陷时,蒋介石正在开罗与罗、邱开会,归即捕余系狱,余颇不直蒋所为。盖自台儿庄战后,即未闻有婴城拒守如余者也。

悼亡杂诗六首

呜呼,道惭庄缶,莫悟无生;情系潘文,同哀永逝。灵犀一点,惹来天女之花;顽石三生,错认精魂之约。心乎爱矣,云胡不思。此余所以续有悼亡之作也。犹忆岳光殡日,余到沅陵,抚棺哭慰,喻以泯寿夭、齐得丧。于其生无所恋,于其死无所憾。岳光已矣,而余乃终无以自解也,悲夫。

孤坟一握断云低,泪远天涯望欲迷。十八滩头行不得,伤心不见鹧鸪啼。

霜影一天寒澈骨,梅花万点雪飘魂。春回不觉人间暖,盈手难贻一缕温。

病眼鳏鱼夜不眠,孤灯愁照忏三千。空中环珮风生际,惊起浮花落枕边。

江乡归梦恋双栖,燕子巢空冷旧泥。月落冤魂见颜色,花前一哭太常妻。

镜里频伽迹渺茫,痴人三宿恋空桑。寒岩枯木逢春后,发叶开花自主张。

春水波翻前度绿,桃花笑作去年红。愁来转觉花多事,掷与春江流向东。

哀逝

衔冤谁与叫天阍,死别声吞恨未吞。行处断魂游子路,他乡寒食野人村。春来山国花如海,凤去秦楼梦有痕。为语蓬瀛清浅水,可容一苇溯灵源?

忆诂侄

触绪悲前事,艰难共汝尝。畏兵呼叔抱,避弹索爷藏。江上愁千叠,天涯泪几行。吾衰成绝叹,差喜阿咸良。

舟过洞庭湖侧

洞庭春涨木兰船,洄溯初从水一边。赊取风光三万顷,预筹忧乐五千年。方悲巨浸几沈陆,又见洪涛欲拍天。莫怪袁闳甘绝世,骊珠原隐九重渊。

所里留别

所里一樽酒,天涯无限春。东风吹别紧,忙煞马头尘。

即事二首

花底流莺叶底声,生憎鹦鹉听分明。倾城名士两无价,付与闲人说重轻。

三沐三薰清净眼,九天九地去来身。无边春色无边恨,两样风光两样人。

南岳纪游三首

黄庭观与白龙潭,等是源头一味甘。何日庵旁结茅屋,溪声法味两同参。

层崖飞杖蹑云头,怀古来寻李邺侯。谁把黄金酬骏骨,燕台芳草已千秋。

荒烟寥落读书台,煨芋碑残偃劫灰。亦有牙签三万轴,待侬归去带将来。

白龙潭夜坐

日长无事愁不解,夜起有为心转空。三点五点萤尾火,一阵二阵山阿风。磨牙厉吻幻苍狗,流涎飞沫走白龙。漱泉枕石得且过,娟娟新月藏朦胧。

两间庐自咏

眼前突兀辋川图,譬彼为山一篑无。争似杜陵生事好,飘摇犹得爱吾庐。

两间庐诗跋

寥寥一集是耶非,六义苕峣不可几。楚水吴山谁作主,春花秋月两忘机。人从离乱馀音苦,诗有荣枯剩草稀。怨怒道穷甘绝笔,趋庭回首素心违。

书怀寄舍弟

戒养忆南垓,中年心尚孩。糖资盈手穗拾穗交母储存以换糖,炊仗满怀柴。十室九悬罄,三年两遇灾。洞淹蛇共枕筑堤阻湖水为园田,水盛则溃,巢没鸟栖怀。日炙神颜汗旱年舁神像游乡,日曝见油(出汗)始息,怪多伥力衰晚鸣金鼓迎神,以人为伥,捉精怪,殆即所谓旱魃也。送穷爷负负,乞米母哀哀。耕种原家业,文章是祸胎。诗人例穷苦,天意岂嫌猜。立地无盈尺,忧天遍九陔。鼠牙能速狱,象齿枉深埋。今日乐相乐,明朝才不才。幽囚百日满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国民党特务捕余入狱,十月一日出狱,开国万年纔。向晚逢吾党,馀光照我侪。九边开道路,万仞廓风霾。铜狄眉初展,金人口暂开。大言人尽醉,骂座酒如淮。小子故狂简,春风费剪裁。自惭蒲柳质,不是栋梁材。又有穷途哭,都缘歧路乖。冰霜沥肝胆,荣辱委尘埃。意气何为者,英雄安在哉。父贤知辙免,师喜见柴来。何日荒江上,从君辟草莱。

注:以下各诗因无韵书,间用今北京音韵,但保留入声。

即事

生来何物臭皮囊,酒肉茶烟挂肚肠。东舍西家求乞惯,北胡南越走投忙。艰难过后知钱贵,劳动之馀觉饭香。莫向悠悠伤独立,转丸犹得友蜣螂。

闻小女病危

望中弱息痢兼痧,漠漠寒空泪眼花。父是前朝牛马走,女生今日帝王家。云泥对面亲难认,汤火游魂刃待加。剩有心香祝长健,无灾无难伴儿妈。

呈父亲大人

滇池吉水盼归期,八十衰翁望眼迷。井底波澜腾玉虎,日边消息断金鸡。人穷骨肉恩情薄,气短文章格调低。争得桐花春荫满,丹山雏老共枝栖。

菩萨蛮

少年解识伤怀抱,人生只合愁中老。往事散如烟,心情冷似禅。

翛翛毛羽蹙,乌止谁家屋。亲舍白云飞,问儿胡不归。

苏幕遮

母怀宽,天地隘。天地难容,尚有娘怀在。娘去儿留谁忍此,哭断寒云,望断寒云外。

卖娘裘,偿酒债。只为儿穷,更奈儿无赖。娘骨早寒儿骨贱,风雪多情,盖也由他盖。

注:往岁寒夜,以母裘覆被。

寄怀朱达莹君五首

残灯孤影慰伶俜,嘹亮长空一雁鸣。形槁心灰俄五载,春温难却故人情。

生死论交十五年,频伽共命亦堪怜。戾天自许非凡鸟,落下人间变纸鸢。

平正如君亦数奇,老而作贼我奚疑。参军落帽知何日,九级风前一振衣。

馀生不敢望茅台,修到泸州亦善哉。争得长虹垂酒海,共倾北斗洗襟怀。

花溪日夜卷惊涛,淘尽英雄又几朝。解识华严无住相,任他暮暮与朝朝。

注:花溪在贵阳。

金楼曲·陈君克明用顾梁汾寄吴汉槎宁古塔词韵脚作词见忆,依韵奉答二首

北国春回否?耸寒云,琼楼高处,几回搔首。汤火魂飞争一息,亲老群雏尚幼。分付与、愁肠消酒。粪土难圬闻在昔,渺天涯,何处獿人手?吾忍死,待君久。

开缄字字情深透。奈情深,千言万语,尽多难够。仞坠厘差宁足计,何况前途仍有。叮嘱语、自当心受。知命知非无大过,盼桑榆,晚景还能救。歌一曲,泪盈袖。

壮岁论交久。素心同,情逾骨肉,谊兼师友。痛饮狂歌成底事,赢得儿寒妻瘦。更满眼、雨僝风僽。甘听头颅行万里,问渠侬,半席还争否?人万里,寸心剖。

山呼鼎革年逢丑。几何时,江潭摇落,命同秋柳。踽踽凉凉天一角,剩有影形相守。见说道、愁多损寿。落帽参军传佳话,又几番,待到重阳后。凌绝顶,一翘首。

次韵覆陈君克明二首

京华三宿恋空桑,酒醒天涯各异乡。载鬼满车迷大卜,招魂八极枉巫阳。狐悲正首羌无地,囚喜操音尚有方。争似坡翁生事好,万人如海一身藏。

曈曚初日薄扶桑,我昔骖鸾上帝乡。已忝馀光分太乙,敢凭㬭火傲朝阳。愁予渺渺峰千叠,感汝拳拳天一方。喜见老来穷竹素,五车缥帙待山藏。

百字令·寄怀陈君克明

昆明湖水,映西山螺黛,浮青漂白。好景同观疑缩地,人在天南天北。宜水烹鳙,湘江载酒,往事何堪说。相逢难再,逐流吾自投浊。

最是我去君来,我来君去,避面如瓯脱。旧梦惊心天黪黩,云掩长空如墨。师友凋零,李僵闻仆,碧血斑犹昨。归魂应讶,朅来新换中国。

李僵闻仆,自注:余曾与李公朴先生在上海同事,闻一多先生任西南联大教授,于余为师辈。两公先后被国民党暗杀于昆明。

寄弟

忽动池塘兴,飘然念阿连。已然穷有脚,况复直如弦。纯孝由天性,清才本自然。囚山翻旧赋,饮水漱新篇。负米江乡路,求蒙血汗钱。固穷亲有养,最小母偏怜。国破家亡日,兄肥弟瘦年。避倭思过闲,在莒忆居黔。袪湿花梢雨,襟寒木末烟。但看乌帽没,不见黑头还。念尔中年过,嗟余十载先。来生应有话,来了岂无缘。留得斜阳住,烘成晚景妍。疏狂人曰杀,轻薄世同捐。处逆顺成习,操劳惯渐便。硁硁钱是命,兀兀酒为天。钟送苏仙睡,船摇贺监眠。痛从思痛后,忧趁解忧前。吊影三人瘦,招魂五处悬。无家作归计,各老瘴江边。

饮水句,自注:君幼时喜读《饮水词》。

金缕曲·寄题艺园诗草二首

一别俱衰朽。记年时,青青衫鬓,论交时候。八眼塘前初惊座,笑语天然憨厚。俄笔落、龙吟狮吼。文采衰宗馀种子,散随风,不胫灵蛇走。联好句,沈郎瘦。

吾家老子今山斗。倚苍茫,幽州台上,千秋谁友。章柳刘曾相送罢,更送斜阳烟柳。出馀绪、鸳鸯教绣。引缕穿丝千般巧,渡金针,且试屠龙手。蠡一测,海波皱。

章柳刘曾,自注:太炎先生、翼谋先生、寅先先生及腴深先生、星笠先生。 馀绪,自注:君从家君学诗。

望冷云中叟。对江天,风前自舞,龙钟双袖。摒挡形骸无他物,玉白花红千首。缘底事、心肝全呕。九十衰翁褒语在,纵生年,易满诗难朽。取我作,覆君瓿。

几人兄弟兼师友。忍于今,苍黄一瞬,豆分瓜剖。哭向天涯唤邪许,泪湿层云难透。除梦里、友于情旧。歧路亡羊前尘在,庶吾知,免矣今而后。偕子隐,正丘首。

家君嘏词四首

苍头别帜树湖湘,异代衡阳又益阳。多寿自天遗一老,后凋随分傲三光。樽前陵谷千筹满,眼底鱼龙百戏忙。正是虞廷韶奏美,德辉应下凤凰翔。

注:王船山,衡阳人。

瓣香遥礼百王前,信古尊经绎圣传。说守汉师衷故训,义兼宋学异枯禅。訄书并世追公理,通史凭谁起子玄。自是斯文天未丧,皤皤国老殿千贤。

宋学句,自注:先君少时力反宋学,以其受佛学影响也。 訄书句,自注:大人著《治法》,章太炎大师读后来函,拟之仲长统之《昌言》。章大师极称王符、仲长统、崔寔,又谓《昌言》最恢广(见《学变》)。章行严(士钊)丈则在《甲寅周刊》上撰文介绍谓“闳实如太炎之《訄书》”。 通史句,自注:大人与曾星笠丈合著《通史叙例》,史学家柳翼谋先生序之谓“闳识渊怀,刘子玄不逮”。

两王两李继灵均,湘草湘花委去尘。汉晋气辞严笔阵,宋唐意格荟诗醇。思回朔雪千山暖,响入南云五岭春。拨乱信知安乐好,一囊烟雨足疗贫。

两王,自注:船山、湘绮。 两李,自注群玉、东阳。 汉晋两句,自注:大人为文融会汉魏气势、六朝词藻、唐宗章法,自成风格。诗主宋意唐格,宗子威丈读大人七律后评云“句奇语重,格高章密,为律若此,叹观止矣”。陈石遗老人赠大人诗云“渊怀晦迹少人知,岳岳南雍(时大人任中山大学文史研究所所长)一大师。三百年来谁抗手,亭林经手牧斋诗”。思回两句,自注:大人先后讲学东北大学与中山大学。拨乱句,自注:大人诗教,见家兄《题辞》。

学语丹山愧嗣音,遥天一发想桐阴。班彪授史千秋业,刘向传经万古心。人事漫嗟衰白老,江河不废去来今。年年上寿年年健,更待明年寿酒斟。

寄怀家兄云章二首

心广曾饮夙德充,更惊驻景老还童。虚空坐对何恩怨,父子相依足友朋。悟道昔迟今喜早,为仁即富不嫌贫。明朝且尽床头酒,摄取衰颜一笑红。

断魂犹记吊丝岩,更溯湘垣失火年。荆树三株宜并植,姜家大被倘同眠。人伦尽处天心见,酒枕安时地利便。仗得灵椿无量寿,莱衣醉舞白云边。

摄取衰颜,自注:拟摄一影寄兄。 断魂句,自注:一九四一年秋,君自渝返湘时,余流落昆明。君寄书言抵贵阳,当与余通长途电话,日久无耗。而二兄亦自家来信,问君行迹,余乃大骇。时乘车难于登天,拟步行去黔寻君。黔蜀道上,有吊丝岩者,绝险也。车过每覆,余心恶之。 更溯湘垣句,自注:一九二六年某月日,余所在学校失火。君闻耗奔救,消防队以竹鞭笞之,不顾也。

家君嘏词

人中伏胜殿灵光,岳岳南天一柱昂。八十八年初寿考,三千三百旧周行。缁林习听龙吟曲,绛帐传宣鹤引吭。净扫浮花春活泼,不知何处有秋霜。

再题《艺园诗草》三首

云南重客几涒滩,寄向天涯泪不干。去日苦多来日少,别时容易见时难。愁边句好诗翻水,醉里情豪债垒山。为谢故林且相假,移文须趁简书宽。

曹刘陶谢邈难俦,李杜韩苏控上游。蹭蹬晚生千载后,蹉跎同负少年头。即今肮脏空馀子,尚想浮沈溯末流。回首白杨山下路,醉魂何处几夷犹。

遥天一醆寿先生,喜见才难晚更成。百尺楼头三尺剑,老年诗笔少年情。望门吾自酬肝胆,失路人谁有弟兄。不是稼轩慵点检,酒兵还待破愁兵。

寄儿二首

儿生知有父,不知父所生;自称湖南人,乡土足未经;闻说有伯叔,知姓不知名。此次避武斗,去到长沙城。一举解三惑,欢乐得未曾。升堂拜祖父,早晚侍寢兴。废疾久风痹,扶持勉能行。趋庭初学礼,长者有好评。湘音虽不惯,习久亦解听。独嫌风雪恶,不似昆明晴。书来问景物,动我怀土情。厚载想南岳,浩怀思洞庭。濯足临长流,莫如湘水清。岳麓禹王碑,云接望湘亭。爱晚已过秋,想见峡枫青。卓哉水陆洲,不溺一岛横。城南天心阁,俯瞰万屋瓴。贾生祠堂在,当无鵩鸟鸣。屈子沈汨罗,火车才两停。杜老宿乔口,去家半日程。汝若喜书法,李碑贮一楹。汝若爱音乐,江上访湘灵。汝若嗜名鱼,鲫鳊鲇鳜鲭。汝若论气候,四季最分明。四旧不可道,即此且吞声。但勤学形势,游衍非宜营。

汝祖年九十,斯文自天保。二千一百年,上接秦伏老。下笔江海翻,观书雷电扫。高瞻接混茫,明察极幼眇。经史百家学,总总汇一脑。学书不学剑,兵戈徒纷扰。读书不读律,富贵空纠绞。怀玉岂怀璧,怀刑且怀宝。病病得神全,恶恶乐闻謏。持躬耻泰奢,为学夺忽秒。儒冠抱固穷,差幸免饿殍。有子不像贤,泽斩形未槁。岁岁念诸孙,未得亲襁褓。前年寄函索,像片不宜小。今看鱼贯进,喜极欲腾蹻。索居听消息,额手头如捣。更闻传语悲,涕泪落霞表。老病至于斯,儿归何不早。字字摧心肝,不眠待天晓。从来从子中,不孝似我少。有养惭犬马,反哺愧乌鸟。父在敢称年,私忧委秋草。微躯何足惜,罔极心未了。儿今得归省,承欢在色好。汝诚念之哉,万里馨香祷。

峡峰青,自注:岳麓山爱晚亭在青枫峡口。 李碑句,自注:指李邕《麓山寺碑》。

感遇

女青男紫断头香,执手相看泪万行。且趁樽前勤尔汝,料难天末问存亡。文章发冢根基薄,诗礼传家德泽长。莫叹临歧无好语,喜归骸骨伴爹娘。

峨山地震纪遇三首

脚底迅雷倾四极,人间浩劫胜三灾。共工蠢蠢将头触,长臂憧憧用手推。空谷震回增觳觫,无遮雹殛益虺隤。坤舆本是冥顽壳,荼毒生灵许尔才。

死去方知活又来,忙将笑口向天开。喜捐故我迎新命,快劳今吾觅旧醅。屈指几家全骨肉,惊心同梦泣琼瑰。寒宵篝火明还灭,一片朱殷野哭哀。

四禅天外谢尘氛,高枕鼾呼酒半醺。为报先生醒美睡,故教后死与斯文。颓龄暖暖滋兰蕙,八世绵绵袭苾芳。一别庭闱悲不返,横斜泪湿垄头云。

脚底句,自注:地下作牛鸣。

五十七岁自寿二首

圆通秋气郁崔嵬,影落龙池敛翠堆。愁见客中三族绝,笑迎天外一儿来。忘忧酒寿双无量,丧偶豚鱼两不猜。馀事漫劳相促迫,名山绿蚁胜茅台。

长啸风生万壑雷,望湘亭下葬金罍。丘迟一去无狂客,丁令重来有劫灰。三十三年游子泪,九歌九辩逐臣才。脂韦逞媚违初服,惭愧山灵促驾回。

影落句,自注:昆明市内有翠湖,旧名九龙池,相传永历帝骨灰撒此。 望湘亭句,自注:一九三一年秋,偕友人丘伯庄登麓山绝顶望湘亭,被酒下山,埋壶石桥下。一九四六年,余返岳麓授课湖南大学,觅壶不见。 三十句,自注:余于一九三八年游云南,长期流落自此始。

寄酬族弟述琳四首君偕从兄宗雅来寒舍。

四十年前认弟兄,池塘一夜友于情。叨陪二惠惊争爽,忝列三张浪得名。豪气欲于云鹤上,渊怀长共海鸥清。新诗唱与关山月,头白天涯涕泪横。

君家伯氏早相知,诗礼庭前是我师。君底万灵供鼓铸,心中千卷任驱驰。忧先天下将何补,身后文章或见知。忍忆连塘吹笛夜,鬓丝今胜柳丝垂。

时危孤愤镇难平,更听鸡鸣趁剑鸣。缧绁两幽甘玉碎,头颅一掷想金声。灵龟朽后随人卜,狡兔生时惜狗烹。申浦汉江流旧恨,多君挹入酒杯倾。

故山猿鹤近何如,问讯频劳尺素书。文字不灵终误我,英雄无命且怜渠。皇天若许黄冠老,贱子宁辞白屋居。长日但倾三昧酒,与君同梦入华胥。

缧绁句,自注:余在国民党统治下,曾两度入狱,君来诗及之。 灵龟句,自注:五七年事起,余与父书,仅书“龟于朽后随人卜,梦为圆时莫浪猜”十四字。

安宁牧牛

黄落万山秋,挥鞭四顾愁。未宜丘问马,正合吉忧牛。一雨生春草,三朝见绿畴。达生齐物我,醉饱且优游。

将归寄弟三首

情惭犬马敢怀归,入梦阿爷许暂依。泪海极天流不尽,一抔隐隐是耶非。

长宵不寐数归期,母子同心此一时。五十年来赓旧句,天涯流落老娇儿。

一别京华万事非,汗颜血指素心违。相期九日茱萸会,且陟冈头望我归。

长宵、母子句,自注:十二岁作未成篇。

李埏教授父子合著《方腊起义》书后二首

沈埋方腊吐光芒,父子功高翰墨场。青史是非谁识得,正宜翻案著文章。

才自卯君惊墨妙,更从和仲羡才全。君家拊掌分天下,愿列编氓受一廛。

愿列句,自注:君二子从余问字。

敬悼周恩来总理

岳岳典型行地远,岩岩姓字极天垂。十洲揽辔周流日,四海同声一哭时。热血为民生忘我,冷灰怀土死无私。千秋堕泪丰碑在,青史何烦更费辞。

湘潭见雪,饮文成斋中,有怀刘克醇君二首

不见家乡雪,于今三十年。总疑天戏玉,莫是柳吹绵。老有头争白,愁无句斗妍。何当百壶酒,帆峭剡溪船。

翳翳初笼树,霏霏已压甍。聚星鏖白战,戴笠钓空明。人事纷朝暮,交情历死生。天涯又归去,回首楚云横。

哭父墓

三年中两度告归,三哭父墓,总冀再亲色笑。眼枯见骨,天地无情,哀哉。

一哭云低树,父聋天不聋。及泉如可见,穿冢便相从。风物悲游子,生涯泣断蓬。泷阡犹待表,吾道岂终穷。

风物句,自注:吟时未觉察,遂亦不更易。 沋阡句,自注:此句乃浏阳刘善泽腴深丈挽先祖母余太君联语中句。

卜筑

侍族叔嘉谟游湘江桥,西南有小丘,顾而乐之,相约卜筑终老。

指点桥西一小丘,悠悠万事付菟裘。他年待与才名叔,日饮亡何百尺楼。

偕文成游长沙橘洲,有怀宗雅兄二首

子美愁风浪,灵均颂后皇。由来迁谪地,多是水云乡。斗雪叶浮绿,临流花溢香。遥怜艺园叟,奴仆待秋霜。

洲名仍汉代,邑号自周年。帝子游兰渚,湘娥拂玉弦。烟波何处是,文藻至今传。独立苍茫里,昨风一惘然。

洲名句,自注:曩年读《史记》,见注有“橘洲”,年老记忆多疏,达者正之。

喜晤胡有猷兄二首

簪缨沦替后,寂寞有公孙。歌舞云生榭,讴吟月堕轩。食贫仍旧德,兴学绍箴言。借问前朝事,空山雪拥门。

少小闻名久,相逢各老苍。对棋观变化,把酒话沧桑。喜子殷忧圣,伤余悯念狂。家乡好风日,聊复共春光。

兴学句,自注:君曾祖编修公创办箴言书院,君办中学以编修公名名之。

梦哭亡母

母在不敢死,母亡何为生。沾裙成永诀,缝线忆临行。无忝断机教,讵惊投杼声。开颜千日霁,破涕百罹轻。愧彼犬马养,感兹风树情。梦回泉路远,残蜡泪同倾。

偕文成游湘潭雨湖

东皇着意弄新晴,潋滟银湖照眼明。绿萼数株疑识面,白花一树不知名。借山粉本传神笔,湘绮龙文尽雅情。还是雪莱诗句好,冬云深处见春生。

偕文成湘江游望

冬来春不远,我爱雪莱诗。草长花生际,莺啼燕语时。素心何处有,吾道几人知。且喜湘江上,朝朝伴钓师。

长沙送别宗雅兄

销魂桥畔柳,今日为谁春。亸叶低遮眼,吹棉远逐人。河清惊鹊夕,星烂怯鸡晨。卅载忘情久,因君一怆神。

长沙别家兄云章兼答族弟述琳二首

逝水过逢惯,浮云去住频。家中成客子,天际是归人。衰发来生话,斯文后死身。感兄无尽意,窒欲养精神。

不是腾腾醉,何来汩汩思。君看佳句得,岂在独醒时。文彩怀前悲,江山约后期。韦门一风雨,苏氏两埙篪。

君看两句,自注:述琳寄诗有“酒易催人老,君何醉不醒”句(又次余寄诗韵有“骨共梅花难入俗,心同秋水本来清”之句,颇佳,附记于此。) 前辈句,自注:父党宿儒曾运乾星笠先生、刘宗向寅先先生、刘善泽腴深先生、李肖聃先生、罗庶丹先生、杨树达遇夫先生、徐桢立绍周先生、柳午亭先生、王啸苏先生、彭昺先生暨前辈柳敏泉先生,均已先后去世,湖湘耆旧,凋零已尽。

湘潭别宝书妹

宝书吾小妹,人道老来痴。持算无遗策,探囊有漏卮。怯归行缓缓,惜别去迟迟。犹胜巴渝路,兵戈阻梦思。

梦江南·十一月八日夜,梦见周总理飞广州就医,赋此纪遇

周总理,昨夜喜相逢。胥靡自怜缘分绝,如何来到梦魂中。敢道内心红。

拳拳意,咫尺语难通。懊恼人天三百日,瞻依云水万千重。眉际飏东风。

长沙城南访隐者潘竹叟不遇二首

为寻潘竹叟,得得入云岑。啼鸟无朝暮,苍苔自古今。早衰婴世患,善病怯春霖。欲就樵夫问,孱躯已不禁。

牢落逃虚久,平生几足音。山村一夜雨,乡国十年心。庐以两间隘,塘因八眼深。天涯双泪远,流向旧蹄涔。

注:作者此两诗乃初次晤面两年后追写,寄到时潘已谢世。

谷城二哥寄示新作《拨反颂》暨苏步青教授次韵一首,兹两次原韵奉答,兼柬苏老二首

众旅风挥复电旋,康衢两老乐尧年。氛霾净扫三千界,日月重光万里天。十载横行观止矣,一朝自毙理宜然。多劳枢府恢雄略,红色江山世代延。

休轻矩折与规旋,薄海驰声四十年。腕底方圆笼大地,胸中点线范周天。纤儿咆哮今休矣,老子婆娑固泰然。闻道据鞍犹矍烁,南山遥颂寿延延。

众旅句,自注:“《玉海露布》:风挥电旋,万旅一指。” 腕底句,自注:苏老为著名微分几何学家。

寄怀余书丹

相逢翠袖与青衫,四十三年似等闲。不信莫愁湖水涸,要教人海起波澜。

题陈寅恪先生文集五首

战时绵蕞起昆明,文化西移四海惊。难得五星东井聚,管教民族志成城。

学贯丘明密尔敦,翩翩浊世一公孙。褒衣大袑皋比上,绝域殊方语笑温。

绝代才怜绝代才,不妨禅榻近妆台。枯杨也有生华日,多谢春风费剪裁。

剑胆琴心如是柳,残山剩水奈何天。男儿枉有须髯戟,岂独虞山不值钱。

文史庄谐杂醉醒,今人歌哭古人听。秦皇坑后汉皇溺,更有燕王十族刑。

文化句,自注:一九三七年秋,北大、清华、南开迁长沙,成立长沙临时大学;一九三八年春再迁昆明,改称西南联大。部分师生约三百人,组织湘黔滇步行团,步行到昆。外国报纸认此为我国文化西移,极为钦佩。陈先生时任联大教授。 学贯句,自注:先生为著名史学家兼诗人,一九四五年双目失明。 翩翩句,自注:先生祖父宝箴,清朝湖南巡抚;父三立,吏部主事,晚清大诗人,与陈衍石遗齐名。 褒衣两句,自注:据先生侄封雄记,先生能读懂十四种文字,能说四五国语言,能听懂七八种语言,但在联大讲学时从未见穿西装。 绝代两句,自注:柳之文学艺术作品多已湮没,抗清复明活动,世人更尠知者,先生钩稽群籍,表而出之。先生咏怀如是诗有云:“天壤久销奇女气,江关谁省暮年哀。残编点滴残山泪,绝命从容绝代才。”先生通晓梵文,精研内典。 剑胆两句,自注:先生论谦益云:“夫此文官班首王(铎)钱二人,俱是当时艺术文学大家。太平之世,固为润色鸿业之高才,但危亡之时,则舍迎降敌师外,恐别无见长之处。”其寄慨深矣。 文史两句,自注:《柳如是别传》既竟,先生说偈云:“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痛哭古人,留赠来者。”今国粹沦夷,来者中能读先生书者恐不多矣。 秦皇句,自注:文化大革命中,先生亦未能幸免。

文昆明喜晤梅清、树森、东屏二首

四十七年重见日,百千万劫后凋身。携来汉上廉纤雨,洒作滇中烂漫春。

一二九时生死同,豪情高唱大江东。双双老泪飞何处,遥向恩施一鞠躬。

登泰山

古稀登上泰山颠,一路人惊老地仙。且喜层岩盘十八,休嫌白发丈三千。幽寻正临戒外戒,却立复堕烟非烟。可惜不能携李杜,玉皇顶上赛诗篇。

香港柳顒庵先生来昆展览书法,偶赋一绝

春蚓秋蛇耀眼迷,正宗今见柳家鸡。河东章草华原楷,落落人间孰与齐。

读钱钟书先生《谈艺录》

莲沼□山瑞气遒,陈钱当日此羁游。千秋尚友参同契,百国征文考异邮。留得人天双眼在,何分海溷一沤浮。不知凤翥西头路,犹记先生杖履不。

莲沼句,自注:西南联大建校昆明西郊,隙地就荒,无地名。就大范围而言,北枕□山,东界莲花池。□山,俗称长虫山;莲花池相传为陈圆圆自沈处,小街中有牌坊,榜“祥钟莲沼,瑞接□山”八字,文化大革命中被毁。 陈钱,自注:吴宓先生尝言,当代博学,老年惟陈寅恪,少年惟钱钟书。 千秋句,自注:先生《谈艺录》引言云:“三十五年间,人物浪淘,著述积薪。”有慨乎其言之。 不知句,自注:当年城区通往联大有两小径,一为文化巷,一为凤翥街。

读《秦纪》寄学清侄

旧迹斓斑忆愍儒,一夫独智万民愚。昆明劫后灰飞尽,翻讶今吾是故吾。

悼念董毓华、何功伟两烈士

石家庄与五峰山,烈士英风塞两间。弱女孱男遗骨血,且揩老泪作欢颜。

注:董毓华,湖北蕲春人。“一二九”运动任全国学联主席,一九三八年七月领导冀东抗日武装起义。起义成功,任冀东抗日联军政治委员、司令员,随后任华北抗日联军司令员。一九三九年夏病逝,葬石家庄烈士陵园,遗一女继烈。何功伟,遗一子继伟。

贺聂卫平棋圣

角胜东瀛几局棋,神龙老骥范兼施。如何国运中兴日,不见元戎一笑时。

注:陈毅元帅尝言:“国运盛,棋运亦盛。”

相逢行赠别易社强校友二首

踪迹东西各半球,相逢喜在古神州。凭君酌取滇池水,北海南溟总一沤。

君鬓青青我白头,相逢不是少年游。西南联大经天业,赖尔薪传到五洲。

注: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历史系教授易社强博士,为西南联大名誉校友,联大校史专家,有专著。





附刘宗向《两间庐诗序》:

益阳陈君述元,余老友天倪翁之叔子。年十二、三即能诗,余尝叹为才子。阅十馀岁,复见所作,则已卓然自立。顷者,印其《两间庐诗》数十首求序于余,曰:“后不复作矣。”盖述元娴欧文,好其学,以为诗不足以尽其才。余甚壮其意,然犹欲广之焉。

天倪翁,今之高密,亦龙门也。文章抗晃贾,诗近大苏;广居论学,每标一义,往往出人意表,然皆人人所读书。盖其才之锐,足以奴仆其学之博,无空言也。翁仲子云章,余从女德芬之婿,本习土木,而好政事文学,亦高睨大谈,至或与翁龃龉。而述元日者直视翁疾言曰:“大人古文固未工,即诗亦胡不若某某者。”某某,江湖诗人也。翁大怒,立起攘臂哗,至报以市井语。他日,余从容谓翁曰:“述元之文余未见,未知于翁如何?若诗则百炼之中,灵光隐现,其才有非翁所能易视者。”翁不答,犹细语詈之,盖亦心喜余言也。

昔袁简斋以“性灵”说诗,人多诋訾。余独节取其言曰:“诗有别才,非关学也。”夫宁独诗,文亦有别才焉;夫宁独文,学亦有别才焉。翁尤才于学,述元尤才于诗。伟哉,三分天下之才,父子欲有其二矣。虽然,诗不关学,言其初耳,其既固非学莫能精且大。盖诗者可以不作,而不可以必不作。惟无别才者,学愈多,诗愈拙;有其才者,学愈富,诗愈工。夫天下之大,事物之赜,莫非学也,即莫非诗文也。

云章不为诗,然当力学,乃足以继翁之谈。述元已工诗,尤当博学,乃足以张翁之教。夫以述元之才,年甫三十,诚浸淫中西之学之益久,于诗必有欲已而不得已者,必有不求工而甚工者。然则《两间庐》之诗,乌得止于是哉。

一九四六年丙戌季冬盅园刘宗向寅先序。

附陈云章《题辞》:

诗之为义,本之性情,而协乎音律者也。《记》言:“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盖志之所之,音节亦随以异焉。逊清末叶,据乱之世也。其为诗者,率凄怨其情,叫嚣其气,惨然若不可终日。迨至民国,更益以鄙倍佻亵之词,纤仄委琐之曲,古所谓亡国之音,无乎勿具矣。

家君生长乱世,内伤小己,外悼军国,感时抚事,骨折心惊。故少年所作,多出入阮步兵、杜少陵两家。或稍为险怪,与卢仝、李贺相颉颃。年三十,乃自悔曰:“吾将以文学移易风俗,今反为风俗所移易,是物主而我客也。”于是尽取少作焚之,以啴缓庄裕之音,写温柔敦厚之旨,期以起衰而兴治。会世运日非,偏弦独张,而无与和者,其趣弥高,其情弥苦矣。

余与季弟述元,束发受书。家君刚日授经,柔日授史,独词章靳不以传。命余治工业,弟习佉书,曰:“学在致用,文人无足观也。”述元敏悟,间治词章,请正于家君。家君谕之曰:“汝诗虽未深造,然能自出机杼,颇有才气。倍道兼行,亦可追踪时贤。然多愤郁之言、奔放之作,于拨乱反正之元音,未有当也。”

呜呼,世局凌夷,寒门困惫。家君富有之业,穷无所施。其布于世者,仅泰山之一毫芒。余困于土木之役,未能赓绍;以继志述事,望之述元。然如泛舟大海,浮天载地,茫乎莫得其涯涘也。故于其所至者,徇友人之请,稍为刊布,著其既往,以策其将来。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陈云章撰(按,此题辞乃著者父亲陈天倪先生代笔)。

陈述元《两间庐诗自序》:

蔡子川右注余诗既竟,语余曰:“诗言志,子之志则既闻命矣,敢问作诗之由,或亦读者尚友论世之一助也。”余尝闻韩愈氏之言曰:“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诗者,鸣之一端,而鸣不必皆诗。时鸟鸣春,候虫鸣秋,其为鸣则是矣,然未闻有目之为诗者。余之鸣,犹蝉翼之振,蛙腹之鼓,而被之文字,则正韩氏所讥之乱杂而无章者,曷足以言诗哉?

余年十一时,先君馆于长沙周氏,余随侍焉。君课以坊本历史,说文部首与守温字母,期在疏通文字,略识文字源流与音韵基础。君以《古文笔法百篇》授周公子,余则跽椅上旁听,如是者一年。年十六,君讲学湖南大学,余获与共寝处者又一年。君授以汉魏六朝文,韩愈、王夫之、章炳麟及己所作文各若干篇,经史百家,则听任左右采获。有所质疑,大叩之则大鸣,小叩之则小鸣,惟词章靳不以传,曰:“学在致用,文人无足观也。”余不能仰体父志,居周公馆时,往往将所作五七言绝句厕文稿中以进,君亦勤为修改。至十六岁,积稿已裒然成帙。柳午亭丈见之,谓诗风近龚定庵。罗庶丹丈见《读项羽本纪》诗,谓押险韵能稳,有“履虎尾,不咥人”之象。丈为余点定《咏雪》(七律四首)、《次韵张昕谈禅》(七律四首)、《春江引》(七古)、《狂歌赠王生》(七古,各诗均载一九三二年湖大期刊,今不可觅得)。丈嗜酒,酒后高睨大谈,汗漫无涯涘,尝诏余曰“熔铸经史入诗则品高”,又曰:“学诗当以青莲为宗。”为讲《越中怀古》绝句,目光如炬,眉睫飞动,至今犹仿佛见之。为《玩月》诗云:“若逢天上玉楼成,天将召我归霄汉。”果以是年谢世(余挽诗七律二章,亦载湖大期刊)。为余改诗者,先君外,独丈耳。生无华屋,死失山丘,知己之感,存殃之悲,曷云能已。一九四四年初秋,余为《大去行》,刊布于沅陵《中报》。主笔汉阳蔡叔和为按语,比之杜老之《北征》,拟于不伦,徒滋愧恧。然抗战八年,流血万里,未更见有诉之声诗,形诸咏叹者,亦可异也。一九四七年一月,余梓行《两间庐诗》于长沙。刘寅先丈序之,语多溢美。解放以后,纽有所作,长沙彭君岩石评为“寓沈忧于平淡”,于是向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者,至是君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王船山曰:“楚,泽国也;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国也。叠波旷宇,以荡遥情,而迫之以崟嵚戌削之幽菀;故推宕无涯,而天采叠发;江山光怪之气,莫能掩抑,出生入死,上震天宇。”此吾湘之自然环境,所谓地录也。屈子怀沙,贾生赋鵩,李太白洞庭赊月,杜子美岳麓诛茅,柳子厚汨罗祷风,韩退之衡阳放酒,自古迁客骚人,流寓湖南者,史不绝书。若屈、若贾、若李、若杜、若韩、若柳,皆旷代文宗也,然其流风遗韵,均及身而泯,湖南所产,未见有能殆庶者,岂地灵不必人杰耶?朱明末叶,大儒王船山崛起衡阳,盖去屈子几二千年矣。清咸同间,其遗书稍稍出于屋壁,乡人慕化,作者蔚起,号为湘学。余生丁末造,未能躬逢其盛。先君子日与诸耆宿雍容揖让,论学衡文,余小子亦获于应对进退中亲謦欬焉。一九六八,先君弃世,享寿九十。斯时父党均已先逝,而文化大革命则以不可向迩之势烧葬旧文化、旧传统、旧道德,而湘学䀌焉以尽。

凡此,余学文之经历也。余非欲以诗鸣,更未敢欲以诗名。今之此集,类皆鸣其所不得不鸣。其为鸣则是矣,乌得谓之诗哉?更何敢望以诗名哉?蔡子为注刊行,其将暴余诗之不文耶?其将促余诗之速朽耶?

此书之付梓也,出版社同仁与金君丹元实促成之。皆取人为善,成人之美者,谨致谢意。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六日,陈述元叙于昆明莲花池畔,时年七十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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