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怀中

看遍王孙制楚衣，板仓儒服自缇缇。人传麦漂同高凤，我见天全似木鸡。捷径耻缘鲜卑语，青山欲买大荒西⑴。苍茫人海长歌逝，悟得彭殇理亦齐。

绿杨明月共为家，楚楚松株独抚摩。爱浣寒泉知性冷，高吟老杜奈愁何⑵。门庭各异仍商学，疏水能甘信足多。乱后索居成隔世，黄垆依旧忍经过。

注：⑴尝欲全家居法；⑵君与余居麓山时，好行庭树间。晨浴冷水，晚读杜诗。

已卯除夕撰《宁乡县志》毕慨然有赋，藉酬辰溪湖南大学同人

惊心周甲又逢春⑴，回味艰虞卅六旬⑵。麟笔褒讥输智叟，豚蹄短瘦祝钱神。佛馀愿乞维摩诘⑶，烛影谁观宋景文。一部兔园私绝倒⑷，深尊还迟故人论。

注：⑴时满六十，昨日庚辰立春；⑵志局款奇绌，负余薪水亦不能给。岁中湖南大学屡招返校，竟以志稿未完，且债负多，不能成行；⑶回龙山方丈惠敏，屡馈蔬笋，乞撰生志，佛经维摩居士遣八菩萨，往众香国言：愿得世尊所食之馀；⑷全书二千馀页，穷一岁之力，且撰且印，大半未复勘。局中又无校对，讹字无穷，私心愧叹，不肯署名。然无一字无来历，深堪自信耳。

庚辰十一月廿日年六十，有一自题小照，时在湘乡含光女学

少看变夏杀机深，老见诸夷并陆沉。几日沧溟干祸水，卌年家国付悲吟。蓬飘欲损青灯味，窍凿终全赤子心。犹未更尝须抖擞，重生晬日记涟浔。

民国大学教授惟惟李君国甫、黄君镜人及余皆光绪壬寅春入学，且皆近七十，聚饮有赋，时在丁亥冬至前二日

旧乡槐市郁青苍，缀我三人白发长。仙籍刘晨愧无分，愿从黄老授非常。⑴

区区同月一衿青，回沧沧桑卌六龄。鲁叟丧家瀛海佛，泮宫遑惜长荆榛。⑵

山水湾环尚姓陶，金樱手种欲干霄。年经三百人看惯，谁识头陀节概高。⑶

符山原不是商山，四皓还教足一难。更莫黄鸡听午唱，西流平水在门阑。⑷

哀时情更切匡时，腐化神奇信有之。吕鬻耄期膺大任，才非需世苦难知。

天堑长江已仗天，北来消息定虚传。休将往事谈开宝，朔雪盈尊醉放颠。

注：⑴学舍在宁乡符山陶家湾，其旁杉山，余实生焉；⑵俗呼同岁入学者为同月；⑶陶家湾，清遗民明翰林院检讨陶汝鼐仲调故宅也。汝鼐诗书画名天下，号楚陶三绝，明亡不仕，且预戊子江上义师，事败被执，洪承畴阴右之，得释。隐居沩山，自号忍头陀，著《荣木堂集》，清史有传。尝手植金樱于宅西院，今高二丈馀矣；⑷平水发源沩山，西流十馀里，乃北入沩。东坡词云：“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癸未重阳率含光诸生郊游得十二绝（选录四首）

孤高连岁对楼峰，今在先生杖履中。一树千枝万枝叶，严寒阅尽况秋风。⑴

黄甲岭前洲渚长，芗泉井底芷兰芳。薰莸自顾都难辨，一瓣深惭拜素王。⑵

变飘凤泊汝南王，小别重逢话老苍。为道渔洋凄切句，东台山下五重阳。⑶

尘中笑口未须逢，归棹还欣退鷁凤。世爱顺流侬逆水，艰难毕竟有无功。⑷

注：⑴古楼峰在湘乡县东十馀里；⑵湘乡文庙在县治西南黄甲岭；⑶东台山下访衡粹女校校长王君季范。渔洋诗：“他日相思忘不利，平山堂下五清明。”⑷涟水舟行。

辛卯金陵杂咏十首（选录四首）

垂柳鸟啼十代丘，方春难遣况禁秋。江东尽是销魂客，笑煞佳人古莫愁。莫愁湖

白头红粉对青山，骇俗高谈谤亦繁。未必千秋犹有我，可人难得且推袁。随园

振衣七百三十级，平视中山睨孝陵。淮海英才五百载，一仁一暴是公评。中山陵、明孝陵

惆怅汾川竟渡不，高阳旧侣正涎流。岂知元亮从人乞，又逊东坡与妇谋。到处问汾酒，有北店主言不能出售，凡云汾酒皆伪，无以贻理衡、右钧，他酒亦贵，夫人延年吝不肯买。

南京大学观六朝松，越二旬偕延年及学生龙文佩等数人合照松下作

麓山两代六朝松⑴，南监苍髯气独雄。七学看从鸡寺广⑵，十朝听彻鸟啼空。娇黄弥望临风怯⑶，惜别寒香着意浓⑷。漫与关情对梅柳，好分黛色画图中。

注：⑴一光绪中、二宣统中；⑵刘宋立四学儒、玄、史、文于鸡笼山。明立鸡鸣寺于山麓，遂称鸡鸣山。明国学在山下，南大因址而广之，分七系：法、文、理、工、师在此，农、医在丁家桥；⑶金陵自古多柳，今更遍植，时尚微黄；⑷松四旁皆梅，后有梅庵。

水龙吟·题黄宫保陈姬《闽海省亲图》

黄楼婉娩宵征，怅故国狼烟何处。眉山几曲，衣绡千缕，思亲恨聚。沸海鲸波，乱离回首，曩时桃渡。想里闾犹是，人民换矣，生存未，天乎母。

卌载真疑梦晤。叹全忘，馈桃娇语。望夫化石，石还望子，伤心日暮。欲诉哀笳，中郎怨魄，忍听凄楚。别墓门、碧血衰杨，更愧孝娥千古。

凤栖梧·偕延年礼佛回龙山寺

百丈芙蓉青里雾。唤起山灵，细认西来路。碧玉层层相恋住，年年不肯东流去。

绝磴瘦筇扶病侣。无尽飘零，共向寒灯絮。却赖远公挝法鼓，殷勤道与平生误。

八声甘州·长沙作有序

戊寅初冬，长沙火劫，吾庐烬焉。遂山居修志，旋客湘乡含光，倏忽四载。癸未初秋，始复过长，寻劫影通泰庐址，久用弃灰，坊陌蓬蒿，十犹六七。昼惊寇机，出必卜夜。然管弦盈耳，士女塞途，虽实艰窭，居然浩穰矣。时天倪、天隐、绍周、季咸皆至，寿人则本居东郭，于是天倪之子云章、述元与湖大同学寿昆、祖洛、起凤、有福、仰兹等先后招饮于忠爱社、居士林，名振方自蜀归，亦入林主宴。既欲访平子、孟其，咸云他去，唯晤洞庭、延祜、节三及文成、少逵。甫三四日，将返香城，怅然有作。天非欲坠，自笑无家；世久相忘，独怜嘉会。年方胜利，敢为呜邑之声；别未阑干，已到感怆之极。

问无情劫火，底事烧不尽苦繁华？听荒郊哀角，幽丛怨咽，都避筝琵⑴。是处行行且顾，门巷记些些。尽生张满眼，丁令还家。

萍迹雨风相值，任珠炊桂爨，赌酒烧茶⑵。喜莩殇今日同饱，仗僧伽⑶。只莫絮开元闲话，怕笑犹未可，况啼耶。连朝又、橹柔尘软，别绪方赊。

注：⑴寿昆、祖洛及海滨、裕衡夫妇连夕约听歌；⑵云章宴客，以茶佐馔，余与天隐酒渴甚，急索之；⑶居士林方作孟兰会。

卖花声·长沙南郊吊李生懋昭

懋昭好学善歌，慧美而严冷，颇具识解，尝言中国如儿童玩具，数儿争弄，必敝乃已。其父当日寇战争起时，不知谁何领众勾摄去。懋昭奔走岳、常、武汉，百方探救不得。久之病肺以没，年二十五岁。

秀靥挟秋霜，歌管巾箱。纤儿撞破好评量。如此才情如此貌，如此刚肠。

家难骇池殃，茹痛身亡。廿年尘影杳沧桑。知否白头师忆汝，来吊魂芳。

堂门联

余年十岁，有同学生自夸其家科名仕宦，意轻先君为县吏也。或访塾师，师适出，余问何事，或人曰：“你小孩子晓什么？”忆数岁读《龙文鞭影》，有李东阳于帝前对联事，因撰联榜于堂门，然中有数字不妥，今易而存之。宣统已酉冬。

酂侯相业，开汉家四百载宏基，科第不须轻掾吏；

怀麓文章，养明社十七年元气，经纶却早见童龄。

挽郭复初师

正学术以正人心，孤抱千秋，撰述未成关气数；

闻文章不闻性道，回头廿载，蹉跎自画愧门墙。

挽成赞均

成名克襄，以理学名。余长岳麓，曾请授诸生四书。开学日，成力诋汉学家坏心术，叶德辉在座，闻之大怒，拂衣而去。

本理学以治经术词章，少耻干禄，老不著书，师法溯当年，同宗共仰成英孺；

向名山共振宋贤坠绪，我自乖时，公因负谤，园蔬怆六馆，拂袖何论叶水心。

挽陈天倪母

郎君以困厄致高名，文章苏玉局，经术何衡阳，想见萱阁程徐之教；

造物使贤豪悲薄养，修因碧落碑，述德泷冈表，难罄苫庐风木之怀。

挽罗庶丹

名焌，长沙壬寅举人，大学教授，其女书慎割臂疗父。

夙钦昭谏才名，云麓谈心，碧盏香浓消夜永；

凄断左家娇女，霜锋割臂，绯衣召急返魂难。

挽黎圭、曾友松

戊寅三月中，日机廿七架轰炸湖南大学，图书馆被焚，黎圭、曾友松三生殉难。

悲悯圣人心，庙貌巍然，宫墙忍见坑焚祸；

胡为征战苦，国殇夥矣，泉路林深夭枉哀。

挽刘善泽腴深

刘又号天隐，戊子腊月二十八日中风不能言，已丑正月初五逝世，年六十四。天隐博学善诗，儒行好佛。

亦诗伯，亦经师，晚更汇儒释两家，笃志笃行，不随流俗；

非数穷，非帝诏，知独任灵明一点，自来自去，是谓真如。

挽刘艮生

字人熙，浏阳人。其人过于热中，年且八十，犹与啸聚者为缘，欲重作都督。丙辰余尝聘至麓山文史科授《通鉴》。

事功白首千行泪；

风雨名山一载缘。

挽袁叔舆

字绪钦，长沙人，进士，内阁中书，七十纳宠，年馀没。余尝与同在内阁相识，曩年又聘阅麓山诸生文卷。

青门策蹇记相过，桑海归来，残梦各回鸡塞雨；

白发量珠成底事，山丘零落，有人啼损马塍花。

注：白石晚纳妾小红，后遣之。及卒，范石湖哭以诗曰：“所幸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南宋东西马塍多冢。

挽谭衢九

名凌云，宁远人。诸生，京师大学同人也。或赠以联云：“少年风韵森头角，客里霜华感鬓丝。”谭少有文学，性傲负气，所如不合。

有客赋伤心，旅愁坐见凋双鬓；

盖棺馀傲骨，浩气还应在两间。

挽傅梅根

定哀世多微辞，诸将卅篇，谁与笺疏成信史；⑴

伯仲间见伊吕，壮心千里，却抛精力作诗人。⑵

注：⑴《诸将篇》记民国以来武人；⑵常自言当晚达。

上海戊辰元旦室联

多悔自惭闻道浅；

博观才觉著书难。

书蔬老屋茅亭联（集句）

天下英雄谁敌手；（宋诗）

竹篱茅舍自甘心。（唐诗）

六十五岁生日联

读六十年书，藏数万卷书，明辨笃行无一字；

抗怀前古事，蒿目当时事，寒灯无泪愤千行。

挽胡元倓先生

媲安定，媲五峰，志事都殊，独有河汾堪并论；

亦感恩，亦知己，门庭自别，深惭狂简负栽成。

附张舜徽《旧学辑存•忆往篇》：

刘宗向先生，字寅先，号盅园，宁乡人。早岁毕业京师大学堂，归而任湖南高等学校教务长。为学以经史植其基，复研治宋儒义理；能为文章，讲求韩欧义法。复执贽于湘阴郭复初之门，从受二礼之学。任教于湖南大学多年，后乃创办含光女子中学于长沙，自校务以至讲课，皆不惮烦劳而身任之。舜徽初识先生，实孙季虞先生为之介，因得过从请益。恒与舜徽论古今学术得失利病，娓娓不倦。迨抗战军兴，含光女学迁至宁乡近郊，距陶家湾仅二十里，余主讲民国大学时，因礼延先生就近兼课，请先生以经学、义理、古文辞设教，先生婉辞，谓含光事繁，不暇备课也。自允为诸生讲授词曲，盖先生学艺广博，此特出绪馀为之耳。每谱曲咏歌，声韵达于室外，旁听者环堵而立，久而忘疲。时杨遇夫、李肖聃、陈天倪诸先生，皆至陶家湾讲学，极一时之盛。咸谓与刘公交数十年，不解其兼擅此艺，相与嗟叹不已。既而遇夫先生归返岳麓，告之文学院长某君，于暑假中专程赴宁乡，请先生至湖南大学讲词曲，先生谢之。即与舜徽书曰：“近有某君，请余莅岳麓讲词曲，余以不愿为王门伶人之意严拒之矣。”其为人介直不苟复如此。晚年新葺宁乡市内旧庐，颜曰书蔬老屋。楼上藏书，楼下为偃息会宾之所。多留隙地，种菜莳花。舜徽尝造其庐，境至幽僻，远绝尘嚣。知先生有遁世之意，将以此为娱老养静之地矣。不数年病殁，年未七十也。